2021年1月31日凌晨，被稱為中國性教育破冰者的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劉文利給編輯發來短信：“回應遲了，剛剛從一個研討全面性教育的研討會上下來。”2020年4月，劉文利正式從北師大教授崗位上退休，但目前還在北師大對本科生和研究生繼續著退休前她執著創立的三門課：包括兩門研究生課，“兒童性發展與性教育”和“性教育專題”，還有一門本科生課，“人類性學”。

筆者為劉文利高興，退休后的她能夠繼續著自己鐘愛的事業，以自己微弱的力量掀起了已經并不微弱的波瀾。今天我國已經以法律的形式承認了劉文利們的努力，也將讓全中國的新生代受益。

劉文利說，得知未成年人保護法新法表決通過的這個信息時，她正在線上參加“中國性教育的反思與前瞻”網絡研討會。這個會議是晚上7點半開始，本想等會議結束后再在朋友圈里分享這么重要的信息。但“實在是忍不住了，我先在我們課題組工作群和傳播群里發了相關信息。也特別在早已準備好的會議發言PPT上，增加了一頁，放在題目后的第一頁，摘出了未成年人保護法中這條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條目：學校、幼兒園應當對未成年人開展適合其年齡的性教育。”劉文利特別把“性教育”三個字用大紅、加粗字體標出。“在做這些的時候，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最終還是沒有忍住，索性讓眼淚縱情流淌。”據說，當晚10點鐘，相關內容被劉文利所在的課題組微博“北師大兒童性教育”上發表，相關話題在半小時內達到10萬閱讀量，第二天就突破了千萬。

“性教育”被納入新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這在我國性教育的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它第一次在法律意義上確立了性教育的地位。而為這一天的到來，劉文利已經努力了幾十年，奉獻了整個青春。顯然，這一刻，她百感交集。

在我國，性教育一直步履踟躕，家長和學校多有避諱。直到今天，在我國很多地區的中學課程中，性教育仍只是在生物課中被一帶而過，仿似永遠戴著一層神秘的面紗。而劉文利和她的伙伴們一直以來致力于讓性教育在我國登堂入室，進入大中小學的課堂。

劉文利，生物學本科畢業，在做了幾年的中學生物學教師后，考到北師大生物系做生物教育的碩士研究生。在做碩士研究論文時她發現，我國性教育嚴重不足，首先課本上的內容非常少，只在初中生理衛生的課本上有一個章節關于生殖器官的內容介紹，而現實中大量的學校又常常選擇忽略。同時，在查閱相關文獻時她發現，性教育研究也非常少，只是在青春期教育中有所涉及。

20世紀90年代初，到美國留學的劉文利發現，美國的性教育背后有大量的豐富的研究支撐。“坐在‘人類性學’課的課堂上，我驚呆了。我當時就想，我一定要把這樣的課開進中國的大學里，我要在中國推進性教育的研究。”

帶著這樣的執念，劉文利回到了中國，回到了北師大的課堂。一開始，劉文利的課是蹭著艾滋病的課進課堂的，同事們也多有好奇。逐漸地，在校方支持下，“人類性學”堂而皇之地進到了本科生的公選課課表里。今天回首，劉文利很感謝北師大的包容，讓這門課登堂入室。

為此，她研究、實踐，也倡導推動。

2019年的冬日，筆者見證了劉文利退休前在北師大的最后一堂“人類性學”課。那天的電話中，筆者請她在課后將上課的男生女生分開訪談。她脫口而出，“你保守了，男女大學生一直在一起上這門課，他們之間不忌諱呢。”

筆者走進教室，對眼前的一幕很是有些驚訝。那天恰是2019年的平安夜，北京師范大學教七樓407的教室里燈火通明，年屆60歲的北師大教授劉文利投入地講授著這一學期的最后一堂“人類性學”課，這一期的主題是：懷孕與避孕。課堂上，學生們聚精會神地聽著，每個課桌上都放著教具——幾個陰莖模型，男生女生在一起練習如何把避孕套套在陰莖模型上，模擬實踐和分組討論時也熱烈非常。“同學們，上完今天這堂課，我就要退休了……”顯然，這一方講壇讓劉文利流連。

而據選課的同學們介紹，今天這門課在北師大非常搶手。但他們也還有所顧慮，“我是背著我父母來選的這門課。他們要知道，一定會反對的。”一位選課的學生告訴筆者。

彼時，北大一女生因為“不再純潔”而在男友的譴責中自殺的事件正被輿論關注，筆者順便問起，男生女生的認知水平都超越了筆者的想象。一個學生如是說，“這是一個虐戀的個例。這個事兒本身就說明雙方對性的認識和準備都不夠充分，性觀念、性心理都不正常。所以我想還是需要學校和老師大力加強性教育。我個人認為女生是不是處女、有沒有性經歷跟純潔不純潔沒有任何關系，你的純潔是體現在你的靈魂里，而不是在你的陰道里。劉老師開的‘人類性學’這門課就是告訴我們這種道理。要是事件里的男生明白這些的話，可能悲劇也不會發生了。”“我覺得這屬于一種愛的變質。雙方對愛對性都沒有樹立一種正確的觀念，在他們的世界當中就把性放大了，似乎必須通過性來證明什么。”

課后，劉文利帶筆者到北師大餐廳吃飯，微胖的身體提著剛剛課上用的一兜子“教具”，劉老師大大方方地將其置于餐廳的一個角落里，之后帶筆者去拿著餐盤排隊打餐。筆者提心吊膽，心想萬一哪個人不小心觸碰了一下，應該會嚇一跳吧。吃飯時，我們繼續這個話題，劉文利一如既往地輕言輕語，“嗨，你想想，性的和諧是小家庭和諧的核心呢，之后便又會派生出生命、親子、兩個家庭之間等等的一切和諧。而和諧的性又離不開尊重、平等、多元、包容等等我們倡導的核心價值觀。已經到大學了，孩子們對安全而負責任的性尚全然無意識，這怎么行呢？”

劉文利被稱為中國性教育的破冰者。身為一個普通的大學教授，破冰者之艱辛可想而知。“有過沮喪嗎？”筆者問。“太多了，中國性教育本身就一直在爭議中前行。”

顯然，擁有執念，讓普通的看似柔柔弱弱亦不再年輕的劉文利活得超脫而有力量。在一篇文章里，筆者看到劉文利引用著名學者葉嘉瑩自創的一個詞“弱德之美”來表達自己的心境：“‘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堅持，你還要有你自己的一種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這種品格才是弱德。”劉文利自述自己很喜歡這句話，常用來在推進性教育的道路上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