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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丹:小丫鬟墜兒的“傳奸”與“為盜”
作者: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 詹丹
《紅樓夢》中的小丫鬟墜兒,地位本不重要,且只是偶爾出場又很快退場,卻給讀者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1987年版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墜兒出場,主要集中在第二十六、二十七、五十二回。她的活動雖然涉及了三回,但事只有兩件,而且用當時正統的標準來衡量,都不怎么光彩。庚辰本中有一段脂評概括起來說,第一件事屬“傳奸”,第二件則是“為盜”,兩事前后也有一定的邏輯關聯,所謂“可以傳奸即可以為盜”(脂評)。全面地看,發生在大觀園丫鬟中的一些所謂丑事,總不外乎奸與盜,比如司琪與表弟偷情、彩云偷玫瑰露等。但是,把奸情(確切地說是“傳奸”)和盜竊聚攏到墜兒一人身上,按當時的正統觀點,她應該是大觀園丑事的代表了。
當然,脂硯齋這一觀點未必就等同于小說人物的看法,或者即使有些人物認同這樣的看法,在小說情節具體展開時,對于不同的丑事也有不同的處理方式。其中暗含的不同價值判斷,以及對作品整體表達效果的影響,才是值得我們加以討論的。
就小說來說,墜兒在第二十六回正式出場亮相,是借大觀園里另一位小丫鬟小紅的眼睛看到而呈現給讀者的。小紅在看到墜兒的同時,也第一次看到了由墜兒帶入大觀園的賈蕓。這看似無意中的三人第一次照面,把彼此的關系牢牢綰結在了一起。
賈蕓家境貧寒,削尖腦袋要巴結寶玉,以便得到些好處。賈蕓進大觀園拜訪寶玉,由墜兒帶入,也由墜兒送出。小說寫途中的賈蕓和小紅四目相對,特別是賈蕓帶著溫度的眼神,讓小紅不覺飛紅了臉。
其時,小紅剛剛在邀寵寶玉的途中遭受秋紋等大丫鬟的打擊,把心灰了大半,正需要有人來撫慰她受傷的心靈,賈蕓進入她的視線,是她求之不得的。而賈蕓呢?也正需要一個賈寶玉的身邊人,來為他接近寶玉提供更多的機會。不過,這些都是兩人互生好感的外部催化劑。沒有這些催化劑,兩個正處在青春萌動期的少男少女,在四目相對中一見鐘情,也是很自然的。更何況小紅應該頗有幾分姿色,不然,之前也不會引起賈寶玉的特別注意。
當墜兒第一次把賈蕓帶進又送出,當賈蕓有意把小紅作為他和墜兒閑聊的話題,當賈蕓得知他在園中偶然撿到的手帕正是小紅遺失的時,兩人間發生了一段很有意思的對話。墜兒說:
他(她)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他(她)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他(她)又問我,他(她)說我替他(她)找著了,他(她)還謝我呢。才在蘅蕪苑門口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著了,給我罷。我看他(她)拿什么謝我。”
賈蕓則笑著向墜兒說:
我給是給你,你若得了他(她)的謝禮,可不許瞞著我。
1987年版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這段對話,有幾點耐人尋味。
其一,墜兒強調小紅特意問了好幾遍,說明這塊手帕對小紅來說相當重要,墜兒自己倒像很不在意,一句“我有那么大工夫管這些事”,頗有幾分傲嬌。她還模擬著小紅原話來說,“可有看見他(她)的帕子”,見出墜兒沒有說謊,也有點戲精上身的意味。但歸根結底是為了讓賈蕓體會到,他撿到又歸還小紅的手帕很重要,并誘惑了賈蕓想象自己此舉在小紅心中可能的重要性。
其二,因為手帕重要,如果墜兒幫小紅找到,就能得到謝禮。這暗示了,墜兒可能也在意這點也許是微不足道的謝禮,從而為墜兒后來偷蝦須鐲,埋下了伏筆。
其三,“我看他(她)拿什么謝我”,墜兒最后這句話特別傳神。似乎表明她與其說是貪圖蠅頭小利,不如說是因為好奇。而且,這份好奇似乎也能勾起賈蕓的好奇心,導致賈蕓說,如果墜兒得了什么謝禮,就得告訴他。
其四,看似最不經意的一筆,也讓人產生了一點神秘的聯想。墜兒向賈蕓證明,小紅告訴墜兒找手帕的話,恰是在蘅蕪苑門口說的,這是薛寶釵的住處。而后來正是薛寶釵,在滴翠亭外,聽見了墜兒和小紅說的悄悄話,知道了他們如何在和賈蕓偷偷傳遞信物,不由生發出“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樣的話。那么,交代在蘅蕪苑門口的地點,是否也算伏筆?這樣的伏筆有多大意義?或者并無多少意義?這也值得推敲。
有意思的是,明明賈蕓對墜兒說,如果她得了小紅的謝禮,要告訴他。但墜兒把賈蕓撿到的手帕還給小紅時,卻說:“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謝他?”還說:“你不謝他,我怎么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給你呢。”這樣的自作主張,是墜兒看穿了賈蕓的心思,還是也想為小紅爭取一個機會?其“假傳圣旨”的做法,確實為以后賈蕓和小紅的定情,發揮了重要的助推作用。而這樣的行為,放在當時社會的特定背景下,自然算是陷人于非禮,所以脂評說是“傳奸”,寶釵以為這是心機女的“奸淫狗盜”,都不致太冤枉她。
不過,與墜兒后來偷蝦須鐲被逐出大觀園(晴雯當時還對她進行了肉體懲罰)相比,墜兒推動小紅的非禮之舉,沒有被薛寶釵告發,更沒有受到相應的懲戒。這固然是薛寶釵不愿多攬事的緣故,但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賈寶玉及大觀園里的其他人,對于男女情感上的越禮之舉,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寬容乃至縱容的,但對于偷竊之事,就要嚴苛許多(不為自己而為他人的偷竊,比如彩云偷玫瑰露等,自然除外)。這樣的區別對待,是與小說“大旨談情”的整體格局相協調的。
但是,在“傳奸”事件中,墜兒暴露出的貪小便宜以及大膽越禮之舉,讓她進一步走向了圖謀私利的盜竊之路。“奸情”的當事人小紅,卻因此走向了鐘情于賈蕓之路。兩個小丫鬟人生之路的不同展開,讓讀者回溯他倆初見賈蕓的狀態,得以發現當初事件中潛伏著的多種可能。
墜兒最終被逐,是賈寶玉在痛心疾首的情況下默許的。寶玉對女孩子一心一意的愛護,他所說的女孩子是珍珠的觀點,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墜兒的自甘墮落,雖然是個案,但畢竟打破了寶玉對所有女孩子無限美好的想象。這也提醒了讀者,用賈寶玉的話來推論所有女孩子的美好,甚至論證趙姨娘年輕時也一定可愛動人,未必靠譜。盡管一些行止有虧的女孩,依然是寶玉同情的對象。(詹丹)
編輯:董雨吉
關鍵詞:賈蕓 小紅 詹丹 大觀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