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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煎餅的雙城記
他攤煎餅的手藝日漸精湛,壓力卻越來越大
黃友良家的店雖然不大,但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找到固定門面,他有些自豪。
這里距離靜安寺不出幾百米,步行到遍布奢侈品的恒隆廣場也只需10分鐘。平日從他家叮叮當當的鏊子前走過的,不乏滿身香氣的白領麗人和一臉好奇的外國人。黃友良為此特意做了塊紅底金字的招牌,下面寫著一行小字,“pancakes huang restaurant”。
這個80后的終極夢想一度是“讓沂蒙煎餅走向世界”。2014年1月,他在QQ空間莊重地公布自己的“新年計劃”:讓兒子上寄宿制學校、開五家直營店、申請“煎餅黃”商標。
遺憾的是,這些目標至今無一實現。
剛來上海,父親就告誡黃友良,煎餅攤得越薄越好,最好入口即化。20多年過去了,他努力抓住每一次機會,壓力卻越來越大。
5年前外賣興起,他親自送餐,提著十幾袋食物沖進迷宮似的寫字樓,最終繞
了空中停車場,怎么都出不去。褲兜里的手機還不停響著催單電話,急得他想哭。
后來幾家大平臺開始有自己的外賣專員,黃友良又發現,平臺拿走20%的抽成,還要拿30%的成本搞促銷優惠。即使把自家小吃漲價、減量,錢最后還是被外賣平臺賺走。
他的堂弟黃衛東在松江大學城開店。黃衛東說,兩代四口人每天清晨6點起床,凌晨入睡,經營一家店鋪,除去飛漲的房租和其他成本,二三十萬元的年收入平攤到每個人頭上,其實不如打工的收益。
他記得十幾年前剛來大學城時,店鋪的年租才1.8萬元。如今房租漲了10倍,競爭遠比過去激烈。
他們一家人也想過開分店增加收益,可浦東一處位置尚可的門面,年租大概三十萬元,算上裝修成本和啟動資金,需要一次性投入六七十萬元。一般的農村家庭根本承擔不起這樣的風險。
這也恰恰是油簍村民遭遇的窘境。油簍村60多歲的村委書記皺著眉頭告訴記者,“煎餅的黃金時代過去了”。很多村民小本經營,拿不出營業執照和食品經營許可證,不得不另謀出路。大城市對店面規模和配套設備的要求越來越高,煎餅這種小本生意越來越難做。
這兩年,黃友良很多做餐飲的朋友回鄉,臨走時臉上掛著無奈的笑。聽說上海到2035年只增加85萬常住人口時,他既擔憂,又不意外。過去即使在靜安區中心,也有衣著稍顯邋遢的民工來買煎餅,這兩年已經看不到了。
這座城市近來唯一一次給予他極大的信心,是本地一家電視臺前來拍美食紀錄片。播出后,門店前排隊的人數足足增加了一倍。
不過幾天后,同樣看了紀錄片的衛生主管部門也聞風而來。當時還沒有食品經營許可證的黃友良不得不再花20萬元,重新整修店鋪。
曾經帶來希望的煎餅鏊,是不是頑固的宿命
家門前那幾座流光溢彩的百貨商城,黃友良帶著家人進去幾次,什么都沒買。看著動輒標價過萬的奢侈品,他覺得自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新鮮過了便是驚恐。
即使在城里待了20多年,幼時形成的消費觀根深蒂固地留在村民身上——李中運每天在東方明珠下穿行,卻從未想上去看一眼。他覺得上百元的門票太貴了。
“大城市賺錢容易,存錢難。”如今回到油簍,開農家樂的李中運總結,在大城市的日子就是要拼命,攢夠下半輩子養老的錢。
2003年,黃友良在靜安區看中兩套房子。一套是公寓,每平方米大約5000元,總價30多萬元;另一套是臨街的商鋪,1萬一平方米,20萬元就能拿下。黃家存了3年積蓄,幾乎能全款買下一套,可老爹黃守軍喝斷了他的念頭:“就算買得起,你住得起嗎?”
當時的黃守軍能列出一大堆上海的缺點:天總是陰霾;米飯不如面食好吃;上海老人有優越感,喊他“鄉寧”(上海話“鄉下人”的意思——記者注)。相比之下,在外賺到錢的家庭紛紛回村建起洋房和公寓,草房和瓦房被推倒,整個村子煥然一新。
這位帶著村民走出大山的男人盤算著,等存下足夠的錢,家鄉也已發展起來
回家種地打點零工,正好頤養天年。
他沒有想到的是,如今已經68歲,還在上海漂泊。老人這幾年回村,也試圖尋找謀生的路子,跟著他回老家的孫子孫女壓根記不清“油簍”的名號,把老家喚作“醬油村”。他們不滿地嘟囔:“什么地方,白天還不如上海的晚上亮堂。”
按村支書的描述,這片土地上有兩個油簍:一個是平時的村子,街上空無一人,到了晚上,老人小孩用智能手機,和遠方的親人視頻;另一個是春節假期的油簍,返鄉的私家車把村里堵得水泄不通。村里的喜事基本都集中在這時,煙花爆竹整日響個不停。
夾縫中首當其沖受影響的是老人。比如李中運,他今年55歲了,80多歲的老父親臥床不起,必須回鄉照顧。
很多油簍的老人到了晚年,不得不被接去大城市,蝸居在狹窄的棚戶房中。
同樣面臨選擇的還有年輕人。黃友良五叔家的孩子黃剛是90后,父母都在上海做煎餅。他上小學時也跟來,進了一所小學。父母每天忙,顧不上管他學習。他上網、輟學,六年級開始打工。可搬運類的體力活太累,技術工種又做不了——最終能讓他安身立命的,也只有那張熟悉的鏊子。
黃守軍日益感到,曾經帶來希望的煎餅鏊,如今成了頑固的宿命。他回不到家鄉,只能繼續騎著三輪車,馱著數百斤的大蔥和香菜,穿梭在老上海的巷道里。
一些改變在鄉村發生。這幾年,油簍所在的縣大力發展第三產業,在油簍村附近的山上辦梨花節,打算建星級酒店和美術寫生基地,還要在附近開發景區,這成了許多村民的最大盼頭。
據說梨花盛開時,山谷飄滿清香,油簍村被梨花和游客環繞。李中運回村開了農家樂,他發現政府這幾年擴寬公路,交通變得方便,游客也開始增多。村里經營和生活成本低,農家樂不需要每天開張,就能維持日常的生活。
這種改變及時且必要,尤其對于“滬漂”黃守軍這類老人。去年年底的某個清晨,他試圖搬起一筐上百斤的土豆時,突然腳底發軟,癱了下去。
編輯:周佳佳
關鍵詞:一張煎餅 雙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