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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吳狀元
開春即看到新出版的《〈植物名實圖考〉新釋》,多年閱讀習慣使然,頓時令我有春光滿目和如沐春風之感。我又被沉甸甸兩大本300萬言的新書給鎮(zhèn)住了。經(jīng)過仔細閱讀序文與導(dǎo)言,這才明白撰著者王錦秀、湯彥承、吳征鎰,三人三代居然是一門子人。
湯先生原來與吳征鎰先生一起在中國科學(xué)院植物研究所工作,吳是領(lǐng)導(dǎo),而年輕的女博士王錦秀,前些年有緣跟隨湯與吳兩位老先生讀書,親承謦欬,并親近草木作研究,故而出類拔萃。作為吳其濬和吳征鎰兩人的膜拜者,《救荒本草》《植物名實圖考》的研究者,我自然很興奮。吳其濬作為有清一代狀元,且以封疆大吏身份撰著劃時代的《植物名實圖考》姊妹書,名垂青史。吳征鎰沉潛云南搞研究,并長期擔任《中國植物志》主編,為此而獲得國家自然科學(xué)獎一等獎,2008年1月以92歲高齡在人民大會堂接受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頒獎。對應(yīng)老話“行行出狀元”,所以他在我心目中相當于新中國植物界的“狀元”。
先吳后吳,前代當代,吾欽慕二吳雙子星久矣!回首往事,當時我因為寫作《雜花生樹:尋訪古代草木圣賢》一書,特在2010年作了一輪集中踏訪。訪吳其濬,也訪吳征鎰——
4月清明節(jié),輕車熟路,提前與固始朋友和方志專家溝通好了,我們頭天到達住了一宿。第二天東道主帶路,先出城過史河“狀元大橋”去“東墅”故址。曾經(jīng)吳其濬丁憂在家八年,于此辟地建植物園搞研究。現(xiàn)在改名“李家花園”,還是花木種植及交易基地。接著,由局長李新堂聯(lián)系,狀元故里村支書徐明松在迎,我們來到滬陜高速路邊的墓地曰“狀元公館”,遠遠就看到1988年重立的墓碑,大理石朱砂紅書丹顏色頗潤澤:
中國杰出的植物學(xué)家
生于公元一七八九年三月一日卯時
卒于公元一八四七年一月二十七日申時
吳其濬之墓
固始縣文物保護管理委員會
公元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一日立
我遠近拍照并畫了草圖。然后聽講解,集體鞠躬敬禮又放了一掛火鞭。接著,再回城里到中山大街路兩邊,分別探訪吳大夫祠舊址,和掛牌保護的吳其濬故居。這天天好,“梨花風起正清明”,紅紫荊紅哇哇的,青蛙在池塘里咯咯叫,并且吳狀元墓地滿地蒲公英開白花,系白花蒲公英野生種。好多年過去了,我對“杰出的植物學(xué)家”這個稱號尚不太理解——吳其濬是舊狀元,《植物名實圖考》屬于本草古籍,怎么能一下子與科學(xué)家等量齊觀?直到今日讀了《〈植物名實圖考〉新釋》,王錦秀說《植物名實圖考》:“全書收錄前代舊有和新描述植物1738條,附圖1805幅,共記錄我國19個省區(qū)植物逾940屬1750種(含變種)。其所收物種之多、分布地域范圍之廣、性狀把握之精準,達到中國歷代本草和植物學(xué)研究前所未有之高度,堪稱清代的《中國植物志》。”(王錦秀的導(dǎo)言)“它一次性描述了中國的新類群逾900個,據(jù)實物新繪圖逾1400幅。吳其濬雖系狀元出身的高官顯宦,卻虛懷若谷,不恥下問。凡與植物有關(guān)的名物,他所耳聞目睹的,都筆之于書。他建立起一套完整的植物分類描述體例,是對自宋《本草圖經(jīng)》和明代《救荒本草》以來中國植物描述體例的又一次較大提升……他就新鮮實物,親自或指導(dǎo)繪制出精致的植物圖,與每一物種的形態(tài)描述相輔相成。”林木、花卉、藥材、蔬果、莊稼和野菜,林林總總,洋洋大觀。
另外,和前人的本草著述比較,《植物名實圖考》的精彩和出彩,在于其中的1800余幅繪圖插圖,絕大部分是對景寫生,白描而得。圖像可以精確到種屬——例如,園林植物中的枸骨和十大功勞,它們本來在江淮丘陵地帶是野生的,其土名和俗名重復(fù)又重疊,諸如貓兒刺、貓頭刺、老鼠刺,還有鳥不宿、鳥不落等等,彼此分不清楚,連《本草綱目》也沒說清。而《植物名實圖考》分別為枸骨和兩種類型的十大功勞,實地繪了圖,——兩幅功勞圖,一細葉十大功勞,一闊葉十大功勞。據(jù)此,現(xiàn)代的植物學(xué)家才得以界定其科屬,枸骨是冬青科,而十大功勞是小檗科,是兩種不同的山地植物。吳其濬為自己的著作和田野考察監(jiān)制繪圖,超過了前朝《本草綱目》《救荒本草》的圖繪水平。
《新釋》客觀評價吳其濬,界定《植物名實圖考》已經(jīng)進入了現(xiàn)代植物分類學(xué)研究的萌芽階段;根據(jù)實物繪圖,繪圖精美量多;突破舊藩籬,開啟了對中南、西南區(qū)域的大規(guī)模植物調(diào)查先河。而且新記錄了三十多種外來植物,等等。但也有缺點和遺憾,即重復(fù)記錄多,鑒定舊本草書里的植物能力不強,因為早逝書為未完本。
經(jīng)過《新釋》盤點整理,吳狀元記錄的每種植物被重新歸類,且用拉丁文標注,有了國際通用的“身份證”,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的轉(zhuǎn)換。吳征鎰暮年專注于此,在接受采訪時說:我的工作,“到野外實地考察常常令我心曠神怡,在室內(nèi)鑒定植物標本往往使我發(fā)現(xiàn)奧秘。”“目前已做了38卷中的25卷了,希望今年把它詳細考證完。我做的是《植物名實圖考》的新考,目的是把古代和近現(xiàn)代的接上頭……主要是考證古代植物的名稱和它的食用、使用方式。”他說:現(xiàn)在這個工作,“年輕人一時還做不了,這是我們民族植物學(xué)的一部分,很重要……我現(xiàn)在又回到我父親早年的小書房里去了(笑),我11歲時就開始看了。”
2010年5月,上海世博會“五一”開幕,也是我弟弟武平結(jié)婚典禮的大喜日子。我們弟兄幾人從鄭州開車去上海,中間在揚州瘦西湖旁邊住一宿。翌日早上,過河在“冶春”虹橋店吃過包子,我特地帶大家往揚州中學(xué)對過的吳道臺衙門參觀,借機再次考察并拍攝有關(guān)吳征鎰的圖片和資料。早在2005年深秋,我已經(jīng)在這里“號”住了吳征鎰。
想想頗有意思——吳狀元當年被嘉慶皇帝垂詢過植物,他利用內(nèi)臣身份,可以使用殿版《古今圖書集成》。青年吳征鎰從揚州北上讀清華大學(xué),抗戰(zhàn)時輾轉(zhuǎn)昆明西南聯(lián)大,解放后到北京又到昆明,在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系統(tǒng)工作一輩子。展卷讀
《〈植物名實圖考〉新釋》,王錦秀逐條作注釋后,下邊附有湯與吳二老的手批,手批文字中外文夾雜。我不懂外文看著也發(fā)笑,從吳征鎰的手批,聯(lián)想到老中醫(yī)號脈,卻又像啟功、謝稚柳先生鑒定存世古書畫那樣,同時也像批改作業(yè)……寥寥的三言兩語,常常一語中的。吳征鎰幽默又從容,不客氣指出吳狀元某某圖畫,實則偷懶襲用了前人。如“虎杖”一條,吳狀元附圖兩幅。王錦秀結(jié)論:吳其濬不識虎杖。兩圖分別出自《圖經(jīng)本草》《三才圖會》。吳征鎰手 批在前:“圖 抄自《圖 經(jīng)》?《綱目》?”這樣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我似乎聽得見二吳對話,——吳其濬架子十足在里間不出面,吳征鎰這廂打開窗戶說亮話,時不時會心一笑對老狀元說:老伙計,你也有不到位的時候呀!吳征鎰且自豪地說,論植物識別,電腦不如他的人腦。
當年年末12月在云南,先去了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和蔡希陶雕塑及紀念室合影。在資料陳列室和展賣部,我將全套《中國植物志》拍攝保存書影。冬至的昆明,梅花山茶玉蘭花開得正好,這天亦滇人祭祖日,郊區(qū)山崗坡陂一早燒紙人多,四下青煙裊裊。我舊地重游,上午于黑龍?zhí)豆珗@,登樓與大樹梅花合影。旋又來到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大院,進門即見影壁墻上是“原本山川,極命草木”之吳征鎰先生的銘刻題記。
我一直留心相關(guān)的資料,2018年中華書局重印吳狀元的姊妹書,特地用1919年排印本。有意思的是,清朝豫南有吳狀元,豫北安陽有馬丕瑤(1831-1895),同治進士。馬丕瑤開頭在山西為官二十年,從知縣、知州而布政使。吳其濬的書在山西太原付梓印行,馬丕瑤受其影響,后來到廣西當布政使和巡撫四年,于當?shù)卮笈d農(nóng)桑。其女兒嫁到尉氏劉家,改名劉青霞,為辛亥革命女俠之一。他的二兒子馬吉樟乃光緒進士,辛亥革命后任總統(tǒng)府內(nèi)史和秘書,曾帶著妹妹劉青霞去日本考察。后來,他給大總統(tǒng)徐世昌上書,勸印吳狀元的書:
“吳中丞其濬,著《植物名實圖考》巨帙,舊藏太原府庫,先中丞曾自印數(shù)百部,迄未通行。而日本農(nóng)科大學(xué),另鏤小版為教科書,略舉二事。我不自寶而鄰國寶之,如頒此等為吾國教科書,不較僉于貓狗經(jīng),及時流膚淺眭漏之冊子乎?”
他不知道當時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已經(jīng)排印了。甘草居有本1919年出版的精裝本《植物學(xué)大辭典》,鄭孝胥題簽,伍光建、蔡元培、祁天錫和杜亞泉四人作序。后面印著出售《植物名實圖考長編》的廣告,曰“洋裝二冊,定價十二元”。
從《詩經(jīng)》開篇“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到周王的《救荒本草》,再到《植物名實圖考》和《中國植物志》,國人記錄、辨識、考證植物歷來有兩個傳統(tǒng),一是日趨精準的科學(xué)傳統(tǒng),一是形神兼具的詩化人文傳統(tǒng)。它在這部卷帙浩繁的《〈植物名實圖考〉新釋》中,分明得以再次彰顯。
2022年2月28日于甘草居
編輯:馬嘉悅
關(guān)鍵詞:植物 狀元 吳征 征鎰 植物名實圖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