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安溪縣城沒有幾座超過五層的樓，全縣百分之八十都是丘陵山地，幾乎只有農業。安溪雖然是閩南僑鄉之一，可地理條件落后，外資外貿無法引入，只能眼睜睜看著同屬泉州的晉江、石獅等地蓋起一座又一座工廠。

現在，安溪的稱號多了起來：鐵觀音之鄉，藤鐵之鄉，全國百強縣，中國縣域電商競爭力百強縣。但還有一個讓安溪人深受困擾的“稱號”——電信詐騙之鄉。

5年前，山東女高中生徐玉玉被不法分子電信詐騙9900元，這是她為大學準備的全部學費。報案后，她在回家的路上心臟驟停去世。警方抓捕的嫌疑人中，大部分為安溪籍貫，輿論嘩然。時任安溪縣委書記高尚榮接受采訪時說：“安溪人口120余萬，近年來真正從事電信詐騙的有2000多人，可就是這么一小撮人，把我們的名聲搞臭了。”

5年過去了，安溪縣的電信詐騙嚴打行動依舊在繼續，部分電信詐騙分子逃亡境外，也在依次勸返抓捕。不一樣的是，安溪電商悄然崛起成為全國少有的同時擁有兩條淘寶百億產業帶的縣城，分別是2018年阿里巴巴全國農產品電商第一名的茶葉，還有占據全國90%市場的鐵藝家具。

一個縣級市，兩次“觸電”，結果卻完全不同。電信詐騙讓全縣人背鍋，電商則讓安溪彎道超車，創造出新的制造業發展點。

哥哥，買茶嗎？

茶都，是安溪縣城的茶葉集散中心。這里的茶業店鋪鱗次櫛比，十幾年來，外地的采購商都會到這里批發上貨。

林貴德是安溪虎邱人，他當時就在做茶葉批發生意。“當時的競爭很激烈，大家都在拼價格，維系老客戶，或者到外地開鐵觀音店。”林貴德說。2006年，他用社交軟件時，突然想到可以在網上銷售茶葉，省去開店等成本。于是他在QQ上搜索用戶，添加后詢問對方是否喝茶，可以先寄送品嘗，合適后再長期購買。

“當時我都是用我本人名字，真心誠意地去溝通，不是那種用女士頭像，裝女士聊天那種。我自己經常上山收茶，品質也有保障，這種形式積淀下來很多客戶，現在還習慣了在我這兒買茶葉喝。”林貴德說。他是安溪最早一批用社交軟件賣茶的商戶，到了2010年，他的公司有100多員工，突然，QQ和微信賣茶的生意急轉直下。

“后來就變了，太多人把這個生意搞得味道變了。”林貴德發現不少商戶模仿起來，用美女做社交軟件頭像，聊天非常曖昧，然后以武夷山茶農、鐵觀音茶農等身份，售賣劣質茶葉，“我一直還堅持原來的做法，可整個網上幾千人這樣搞，我們再添加人家，就不接受邀請了，有的直接就說：我加過賣茶葉的，你們這些騙子都不是好東西。”

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一個美女突然來加你微信，先說是個誤會，然后說相逢即是緣分，緊接著不緊不慢地聊上三四天，每次氣氛升溫就說洗澡去了。隔天，要么說突然失戀，要么說家中變故，然后來山上的爺爺家采茶，最后圖窮匕見：“哥哥，買茶嗎？”

一位安溪商戶說，2012年前后，茶都的QQ、微信賣茶欺詐行為，已經引起了公安部門注意，幾次來搜查，旁邊的大龍湖上就扔了許多筆記本電腦，都是害怕被搜查，商戶跑過去丟的。

這樣的惡性競爭下，加上從臺灣流落到安溪的詐騙技術，已經形成了一些非法窩點，安溪的詐騙名聲不脛而走。公安部第二批地域性職業電信詐騙犯罪源頭地中，安溪赫然在榜。

同樣是激烈競爭，一些茶葉商戶選擇了從根基做起，在淘寶天貓等平臺做長久的店鋪和平臺。2014年，陳和平發現隔壁的商戶在用QQ賣茶，激起了他對互聯網的好奇心。一番了解后，他決定從線下轉到線上，在淘寶等平臺開正規店鋪。

“開始的時候很艱難，都是從頭摸索，開店什么的都一點一點去查，三年多時間好幾次撐不下去了。”陳和平回憶說，為了省錢，貨車到了他們不請搬運工，幾個合伙人在戶外搬了一卡車包裝布料，幾個人熬夜研究平臺上的商品介紹，不懂如何在淘寶上開店、上新品，就四處請教，上網查詢。

到了2017年，他們放棄了單純的鐵觀音茶類，改做當時流行的健康茶、減肥茶等。很快，一款紅豆玉米茶賣火了，陳和平趁勢跟進，推出新款。現在，和平茶業每年銷售額4億-5億，他們的電商運營中心有安溪、廈門、杭州三處，已經成了安溪茶業電商的新興龍頭品牌。

“從線下轉到線上，是一種趨勢，我們當時也是想做出一個長久的事業，而不是短暫地賺一筆快錢。”陳和平說，當時做QQ、微信賣茶的人，最近已經少多了，客戶維系得好的轉成了微商運營。更多的商家，選擇在淘寶天貓等開店，做店鋪品牌。

淘寶數據顯示，安溪茶葉個體電商達3.5萬家，年成交額超百億元。他們還帶動了大量電商人才。1994年出生的馬煒鑫，家中是茶農，他中學后就在家中打游戲、干雜活，陳和平一次收茶時就將他帶到了安溪縣城，也是最早合伙的兄弟之一。

“早年的電商店鋪都是我開的，因為我負責去請教研究，后來研究廣告投放，也算是一個坑一個坑趟過來吧。”馬煒鑫說，自己趟過后，團隊擴張，招來的都是沒經驗的年輕人。陳和平和馬煒鑫等人，就像師傅帶徒弟一樣，手把手教著，6個月到一年，一批電商熟手就能獨立管理店鋪了。做得優秀的月工資能達到1.5萬，部分到2萬以上。

這種電商的氛圍，不僅讓安溪茶業走上正軌，也幫助了安溪另一個產業的騰飛，一個十年時間里，從無到百億的鐵藝家居產業。

產業黑馬

尚卿鄉在安溪縣城西北40余公里外，主要是丘陵山地，這里種茶海拔高度不夠，也沒有特別的礦產資源。近十年，因為電商興起，原本的藤鐵工藝品被開發為多種多樣的鐵藝家居，灶美村、灶坑村等家家戶戶做淘寶，已經成了安溪最富裕的鄉鎮之一。

尚卿鄉的“觸電”，還要從曾經的藤鐵外貿生意說起。上世紀60年代末，安溪尚卿鄉人陳清河從廈門工藝美術學院返回鄉村，他的編藤工藝十分精湛，70年代初就制作多款優異的工藝品，組織設立了尚卿鄉竹編工藝廠，后來和港商合作，將工藝擴展到鐵藝雕塑等，專門做歐美外貿訂單，培養了大批熟悉藤鐵制作技術的工人。

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外貿訂單縮減，很多人開始想轉做內銷。一些尚卿鄉年輕人熟悉淘寶，發現鐵制品家具是片空白，就將外貿工藝轉向內銷。沒想到，居然越做越大，鐵+木，鐵+大理石，鐵+樹脂的工藝層出不窮，現在國內電商90%的鐵藝家居，都產自安溪。

朱燦煌就是一個90后天貓店主。他是安溪人，家族歷年來做寺廟建筑生意，所以他大學也學的設計專業，畢業后給民宿、酒店做設計。他經常采購裝修用品，轉了一圈發現，他需要的鐵制品家居就在家鄉，于是辭職回家先開起了鐵藝廠，主打鐵藝樹脂原創家具。

安溪人開廠很簡單，很多民房都蓋到四五層，稍一改造，一樓二樓就成了面積很大的廠房，樓上還可以辦公，做展廳。藤藝創始人陳清河在世時，朱燦煌和他經常溝通，他們經常聊鐵藝的延展性，可以和多種材料結合，做出多種多樣的鐵藝家居空間。

朱燦煌的設計功底，讓他敏銳地開發出山水系列茶幾，其中樹枝河流桌成了淘寶上熱銷的爆款，今年銷售額超過千萬。

尚卿人廖金城，碩士畢業于廈門大學，他原本在醫藥公司當上了中層。廈門生活壓力大，想要買房安家，還需要在崗位上積攢很久。2014年，越來越多的尚卿人做起淘寶，廖金城下班之后也研究起來。認認真真地研究半年多后，他兼職做的店鋪營收就超過工資。

“鐵藝類家居，原本屬于小眾需求，但淘寶迅速地把散落到各地的小眾需求匯成了一股流量。”廖金城說，“鐵藝可以承載的多變風格，全網接受度一直在變高，我覺得是個好的機會。”

2015年，廖金城離開了公司，和安溪的親戚搭檔，一位主管廈門運營，一位在安溪負責工廠。現在他們先后在安溪和廈門買了房。

尚卿鄉街頭，臨街的一樓底商，一半都是自家做的鐵藝工廠。80年代人們外出打工的鄉鎮，現在有大量勞動力流入，也有不少做起了加工制造廠當上了老板，還成立了貴州商會。據商會老會長龍政寧估計，現在尚卿鄉有1000余貴州人做鐵藝。

貴州商會的微信群有300多人，5年前，逢年過節大家會在群里組團拼車，畢竟尚卿鄉屬于山地，進出不便。這兩年很少有人招呼拼車了，因為大家都靠鐵藝加工賺到錢，買了自己的車。

灶坑村長黃永中體會很深，他說十年前，這里的小伙都很難討到老婆。但這兩三年間，400多戶人家，大多在縣城有房、有車。有些工廠在灶坑，運營重心在廈門、泉州，灶坑村連續5年被評為“中國淘寶村”。

“雙鐵”電商

安溪人喜歡稱縣里的兩個支柱產業為“雙鐵”：鐵觀音，鐵藝。茶業電商起步早，競爭激烈，這幾年也有不少人流入到鐵藝行業里，將尚卿鄉起步的技術，帶到了安溪縣各個地區。

最早一批在QQ、微信賣茶的林貴德，在行業里魚龍混雜無法開拓新用戶之后，想要找一個更長期的事業來做。他的同學中有幾個尚卿人，閩南人喜歡喝茶，幾次溝通之后，他去尚卿鄉轉了一圈，決定轉行。

“當時尚卿20戶里邊差不多有一戶在做淘寶，可是一聊就發現生意特別好。”林貴德轉了一圈，被多種多樣的鐵制品工藝震驚了，光椅子，每戶都能有四五種暢銷款式，還都不一樣。

林貴德意識到能長期投入的產業，就是這個了。

“茶葉也是很好的行業，就是也很難做出差異化，而且早年QQ、微信賣茶欺詐行為，把市場弄混了。”他從2015年開辦鐵藝公司，到現在申請了120多項專利，這些讓他的屏風、桌、椅等家具獨樹一幟，現在也和多家設計公司合作，擴展鐵藝的造型。

張注福是長卿鄉人，家中條件一般，1999年的時候就到縣城打工。他去的工廠就是早年做外貿訂單的鐵藝廠，從學徒做起，冶煉、造型、電焊、噴漆都學了一圈。2001年，鐵觀音茶葉在全國銷售火熱，張注福從鐵藝廠出來，又跟著本地茶商，學炒茶、制茶，再到茶都特產城銷售。

茶葉行業的人際交往很傳統，張注福不擅長喝酒，漸漸有些疲倦。2005年起，他發現了有人在做淘寶。

“這個東西好啊，不需要酒局飯局、陪吃陪玩。”張注福當即覺得適合自己性格。于是他買了電腦、相機，看著說明書拍照，靠著搜索知識，開了淘寶店。2009年，他是安溪最早一批進駐淘寶商城(天貓前身)的商家。

茶葉行業競爭激烈，到了2014年，靠早期流量紅利的方式已經吃力了。張注福讀完了管理學的課程，仔細思考后，決定回歸鐵藝行業。

“我小時候就懂這些技術，畢竟當過學徒嘛。原來做外貿，工藝要求已經很高了，我們當時做鳥籠，獅子、貓頭鷹雕像，這些技藝復雜，轉向內銷家居時都能用到。”張注福說，他看到的是更廣闊的家居場景，這些都建立在原來的鐵制品技術之上。

“論成本，安溪的鐵成本不如河北，論家居產業規模，我們比不上佛山，可是安溪的技藝恰巧能將各方結合起來。”張注福喜歡喝茶，在閩南，沒有茶桌上找不到的原材料。漳州的木制家居，水頭鎮的大理石加工，多年的合作商都是張注福跑下來的，一合作就是四五年。

現在他將設計部門放到了廈門，招聘了不少廈門工藝學院的畢業生。

“學生們想象力很充足，很多作品拿出來，哇！很亮眼，可是供應鏈做不了。”張注福在內部經常扮演供應商的角色，“我都鼓勵他們去工廠了解，關在辦公室設計，很難提升。這樣才能發揮出鐵藝更多的優勢。 ”

制造業起家的泉州市，安溪算是靠著電商彎道加速，創造了特色。茶葉電商到鐵藝電商，安溪“雙鐵”，在電商人才上一直互相流通，他們像是一個電商培訓中心，吸納著周圍的年輕人投入其中，學習互聯網+制造業的經驗。

“出國詐騙提心吊膽 在家淘寶心安理得”

30年的時間，從福建最大的全國貧困縣，到全國百強縣，安溪飛速發展。貧窮時期，從臺灣流入的電信詐騙技術，自2004年起連續17年打擊，安溪境內已經幾乎絕跡，少數詐騙分子遷移到海外，主要是緬甸北部。

在尚卿鄉，有一條橫幅寫著：“出國詐騙提心吊膽，在家淘寶心安理得”，這是鄉里“勸返緬甸涉賭涉詐騙百日攻堅戰”的口號。尚卿鄉的工作人員說，本地幾乎沒人做詐騙行業，但還是要做好宣傳，因為有些人的親屬看到了，能有些幫助。

現在，安溪縣超7萬人從事電商，這還不包含配套的供應鏈企業人數。

“電信詐騙真的是過去的事情了，一小部分人做，把整個安溪都給影響了。”安溪電商協會的豆豆說，“我們身邊都是做電商的，閩南人都夢想著當老板，學好了電商知識，自己開店的很多很多，能有致富的路徑，大家也不愿意做鋌而走險的事情。”

參與過賭博、詐騙的人，也深受其害，有一些人靠做電商生活走上正軌。安溪人袁鵬(化名)就是其中一位。他只有初中文化，離開學校一直在社會上闖蕩，2014年，他賣茶葉虧了本，在別人介紹下，進了詐騙組織的QQ群里，急于翻身的他立刻加入了。

安溪縣內嚴打詐騙組織，袁鵬和其他幾個人到廣東汕頭租房，通過QQ群介紹的人，用3-4元/條的價格，購買摩托車車主、殘疾人的資料等信息。詐騙步驟分兩輪，第一輪海選電話，用發放補貼的名義試探，騙取信任后進入第二輪，引誘他們到ATM機轉賬。

袁鵬負責第二線電話。第一線的人平均一天要打幾百個電話，得手后就轉到他和另一成員手中。

“到ATM機旁邊，先讓他們弄清銀行卡內的余額，再以做數據連接為由，讓他們按提示操作轉賬，轉走他們卡內的錢。”袁鵬說，騙到錢后，他再通知事先聯系好的專人去取錢，然后匯至他指定的賬號。

團伙的利益分紅也有規矩——詐騙得手后，一線電話的人拿走10%，二線電話的人分得25%，幫助取錢的人分得10%。頭目拿走剩余的，但要負責日常開支等成本。袁鵬不敢和家里人說，只好騙他們說在外打工，偶爾才打電話聯系。

2015年，袁鵬一伙被斷水斷電，出門查看時警察將他們抓獲。他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期五年執行，他被從沅江看守所送回安溪尚卿鄉接受社區矯正。當年，安溪縣司法局設立了一個電商培訓班，給過失人員免費培訓。

在這里，袁鵬看到了人生翻轉的希望。他學習之后，當年就開了網店，前兩年生意不好，虧了幾萬，到了2017年穩步上升，2018年的時候已經月銷售額20多萬。袁鵬說：“以前愁的是如何不被抓，現在愁的是，如何提升點擊率、提升客服水平、提升轉換率。”

仙苑村的吳輝楊，曾因六合彩賭博欠債近400萬，整日東躲西藏。為了還債，過上生活，他開過垃圾車，做過焊工。2011年，聽說淘寶能賺錢，他跟著親戚學開店，憑借一款衣帽架賺到了第一筆錢，租下一個獨立的辦公點。

衣帽架給了吳輝楊啟發，要做電商，需要爆款產品，一定要有差異點。他自己鉆研，又和做外貿的人聊，發現國外馬賽克風格的桌椅很成熟，國內還沒有，于是把這款產品放到淘寶上。

真正給他帶來爆發增長的，是一位“差評客戶”。吳輝楊說，當時有一位客戶花了500塊下單，但說自己想要的不是這個風格，市面上又沒有，所以想讓吳輝楊生產一個。客戶提出了很多意見，吳輝楊硬著頭皮，前后花了半個月來來改，成本花掉了1000多塊錢，對方才最終簽收。

松了一口氣后，吳輝楊仔細觀看這款改良造型，想著也許市場上人們會喜歡。一上架，就打敗了很多競爭對手。因為這款暢銷椅子，他在仙苑村開了工廠，有50多名工人，如今也還清了近400萬的債務，現在，還開上了近百萬元的寶馬SUV。

他看到別人在玩六合彩，都會勸上幾句。今年天貓618，他沒有上新品，而是在店鋪掛了一則尋人啟事。因為當年的挑剔客戶下的是普通單子，年代久遠已經找不到那位客戶，如今蓋了房子開上車子的他，感恩挑剔客戶想送人家一套全屋家具。

淘寶數據顯示，安溪鐵藝家具(含住宅和商用)占據了全國90%以上的銷售份額，近一年交易規模達到200億元。商用類鐵藝家具在商用辦公類目里排名第一；家居鐵藝在住宅家具類目里排名第四，但今年5月同比增長高達50%，遠超行業整體水平。

電商發展得越強勁，詐騙等不法收入的基礎就越薄弱。

今年的“618”，安溪鐵藝家具的工廠大促報名率90%。天貓618開門紅，安溪鐵藝家具在12個阿里深度運營的百億產業帶中，增長速度第一。安溪的兩次“觸電”，在電商領域找到了可持續的深耕前景。

文/本報記者 王海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