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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尋中西方道路的文明邏輯
——《中國五胡入華與歐洲蠻族入侵》簡評
作者:中國社科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研究員方素梅
由于中國和西方不同的社會制度和發展模式,有關中西方政治文化差異的爭議從未停止。從歷史的脈絡中尋找和解讀中西方道路的文明邏輯,引起了學術界的關注和重視。其中,分別經歷了秦漢王朝與羅馬帝國的輝煌以后,中西方都進入了長達數百年的政治分裂和文化沖突階段。然而,相似的歷史軌跡卻產生了完全不同的結果。中國歷史和文明歷經危機而得以連續發展,西方歷史和文明則在危機中斷裂。這種歷史現象的背后,蘊含著中西方在政治、社會、文化等方面巨大的結構性差異。
潘岳先生對中西方歷史和文明的比較研究頗有心得,在此之前就發表《戰國與希臘:中西文明根性之比較》(《文化縱橫》2020年6月號)一文,對中國治理模式“秩序優先”和歐美治理模式“自由優先”的歷史根源進行剖析,認為西方不斷走向分,中國則不斷走向合,兩種文明根性塑造了兩種不同的道路。不過,正如評議者指出,何謂“文明根性”,為什么戰國晚期的中國從諸國林立走向了政治大一統,而古希臘的諸邦林立熬到最后卻被北面的“蠻族國家”馬其頓所消滅?文章似乎并沒有說得特別清楚(參見程金華《從文明之根到治理之花——讀〈戰國與希臘〉有感》,人民政協網,2020年6月22日)。因此,潘岳先生的新作《中國五胡入華與歐洲蠻族入侵》(中國民族雜志3月刊),不僅是他對中西方歷史和文明比較研究的進一步拓展和深化,也是對上述問題的關切和回應。
在這篇新作中,潘岳先生特地擇取公元4世紀至7世紀發生的歐洲“蠻族入侵”、中國“五胡入華”的歷史事件進行比較,對這一相似的歷史軌跡所產生的不同結果,進行深入的思考和研究,探尋為何歐洲走向分裂而中國再次走向更大范圍的統一。潘岳先生認為,這個歷史岔口,再次體現了中國和西方從族群觀念到政治制度的不同道路。其中的文明邏輯最為關鍵。歐洲各大蠻族王國幾百年征伐中,盡管有個別王國如法蘭克曾一度實現了西歐基本統一,最有希望繼承西羅馬帝國衣缽。但由于內在分治的邏輯,最終還是走向分裂,建起了一個個封建國家,全靠“普世教會”作為精神統一的力量勉力維系。中國五胡十六個政權中,先有氐族的前秦,后有拓跋鮮卑的北魏統一了整個北方,雖屢經無數紛爭與分裂,最后還是實現了內部整合,并融合了曾經代表正統的南朝,繼承了秦漢中央集權超大規模國家形態,開創了融合胡漢的隋唐大一統王朝??梢哉f,經歷了“蠻族入侵”和“五胡入華”之后的西方和中國,走向了不同的發展道路。
實際上,在中西方歷史和文明的比較研究中,秦漢王朝與羅馬帝國形同質異的“大統一”最為引人注目。一個世紀以來,學術界關于秦漢與羅馬的比較研究不斷推進,從最初的個人興趣發展為團隊合作,形成較大規模的跨學科的國際合作研究。其中,德國羅馬史學家弗里茨-海納 木敕勒(Fritz-heiner Mutschler)和漢學家米塔(Achim Mittag)于2005年聯合發起的“中國—羅馬帝制比較研究”項目,組織了幾十位來自歐洲、美國、中國的秦漢史與羅馬史學者,對代中國與羅馬的帝制概念、歷史編纂、藝術考古、宗教思想等問題進行討論,其成果結集為《帝國構想:羅馬與中國的比較》(Conceiving the Empire: Rome and China Compared),其中一個主要觀點是:古代中國講究天下一家的“普世秩序”(universal order),而古羅馬則強調由核心村落不斷擴張而統治地中海(張朝陽《秦漢中國與羅馬帝國比較研究綜論》,《唐都學刊》2017年第5期)。相對而言,秦漢王朝和羅馬帝國之后的中國和西方經歷了巨大的政治分裂和文化沖突,并產生了完全不同的結果,對此,學術界的比較研究卻顯得沉寂許多。
因此,潘岳先生從“蠻族入侵”和“五胡入華”的視角,通過公元4-7世紀中西方歷史和文明的比較研究,繼續探尋中國和西方不同道路的文明邏輯,就具有了獨特的價值和意義?!靶U族入侵”與“五胡入華”的中心議題,均與所謂的“野蠻”族群進入并統治較高文明地區有關。馬克思在《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中說道,“根據歷史的永恒規律,野蠻的征服者自己總是被那些受他們征服的較高文明所征服的”(《馬克思恩格斯文選》第330頁,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然而,為何“蠻族入侵”和“五胡入華”會產生完全不同的結果?潘岳先生從“漢化”與“羅馬化”的比較切入,從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進行分析,提出了獨到的見解。潘岳先生認為,“漢化”的成功與“羅馬化”的覆滅,有其內在的文明邏輯。
關于“漢化”,潘岳先生指出,那些認為“漢化”就是“同化”,是“大族群”靠著人口數量的絕對優勢改變“小族群”的生活方式的觀點并不可靠。真實的歷史是進入中原的五胡不僅在軍事上占優勢,在人口數量上也占優勢。西晉“八王之亂”后,北方總人口1500萬,漢人的數量只占其中三分之一。然而,龐大的胡人群體沒有以多壓少“同化”漢人,相反主動選擇了一條“漢化之路”。因此,人口數量不是關鍵因素。那么,起決定性作用的是什么呢?是文明制度。潘岳指出,“漢化”并非體現在“改漢姓”、“著漢衣”、“改禮儀”這些形式,而是進行了大一統精神的政制改革,再造秦漢儒法國家形態,這些才是“漢制”的靈魂。更為重要的是,“漢制”不是“漢人”的習慣法,而是一種無偏私的理性制度。接受和堅持了“漢制”這一文明制度,“夷”也可以轉化為“夏”。五大胡族之所以執著于“漢化”,是因為漢文明絕不僅是禮儀風俗,其精髓在于如何構建一個長治久安的超大規模政治體。因此,他得出這樣的結論:“北朝對南朝的勝利,絕不是野蠻對文明的勝利,而是誰更能繼承大一統精神的勝利,是兼采胡漢創新的漢制對僵化守舊漢制的勝利?!边@一結論,是對前述馬克思“根據歷史的永恒規律,野蠻的征服者自己總是被那些受他們征服的較高文明所征服的”觀點的有力說明。
關于“羅馬化”,潘岳先生認為這一概念與“漢化”類似。古羅馬制度雖由羅馬人發明,但成為了地中海文明的古典形態。然而,希臘羅馬的古典文明沒有像漢文明那樣由胡漢族群共同傳承,而是從外部“出口轉內銷”找回來的。蠻族大遷移時期,進入羅馬帝國的蠻族總人口不超過75萬,而兩晉南下的胡人則有900萬??紤]到羅馬與西晉人口規模大致相同,進入羅馬的日耳曼族群數量遠遠低于羅馬人,理應比五胡更容易被“羅馬化”,羅馬文明理應能像漢文明那樣在西歐延續下去。但事實卻相反,這些日耳曼王國,除個別短暫“部分羅馬化”外,絕大部分干凈徹底地“去羅馬化”。他們使整個西歐與羅馬制度背道而馳,走入了長達1000年的封建社會。這一現象再次證明,“羅馬化”如同“漢化”一樣,人口數量并非關鍵因素。至于其背后的深層原因,依然基于文明制度。從哥特人的“二元政治”“族群分治”到法蘭克人的“封建采邑”“領主自治”,無一不導向獨立分散的政治格局。
潘岳先生認為,在族類觀和歷史觀方面,中西方也存在顯著差異。用種族、宗教、風俗、神話去劃分世界,是西方文明的習慣。不以血統種族而以文化制度論夷夏之別,則是中華文明的傳統。中國古代就形成了“華夷無間”的族類觀念,是一種族群融合的“混一天下”,無論哪個族群都把“大一統”當成政治終極目標,這是包括五胡在內的眾多非漢族群能夠融入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思想基礎。在西方,即使公元800年查理曼大帝接受了教皇“神圣羅馬皇帝”的加冕,法蘭克人也沒有表現出對羅馬的仰慕。哥特與法蘭克獨立編著的史書中,都強調本族的獨立來源,把羅馬從歷史中剔除出去,蠻族對西部行省的“武力侵占”變成了“天然繼承”。羅馬被視為與蠻族平行的諸多族群中的一個。這樣的族類觀念強調了蠻族與羅馬之間的區分,增強了各個族群的自我認同,為“多民族分治”的形成提供了思想基礎。歐洲的歷史觀由此從“一個羅馬治世”走向“多民族分割世界”。
通過“蠻族入侵”和“五胡入華”的比較研究,潘岳先生較好地闡釋了中西方從族群觀念到政治制度不同道路的文明邏輯。中國五胡弘揚了中華文明“合的邏輯”,歐洲蠻族則放大了羅馬文明“分的邏輯”。不僅如此,潘岳先生通過考察中國和西方的歷史,認識到每個文明的內部,都有共同性和差異性。當共同體分裂時,各個政治中心為了劃定邊界、鞏固自我,都勢必夸大差異,貶低共同,直至變成永久的分裂。即便有相同的祖先、語言、記憶、信仰,只要存在政治多中心的競爭,必然會產生這一結果。教派分裂,族群瓦解,莫不如此。這樣的認識對于當代社會同樣具有現實意義。
在全球歷史書寫中,西方中心主義長期占據主導地位,希臘羅馬與法蘭克一直成為理解其他文明的樣本。近年來,出現了一些中西方互為參照對象、而不預設一方為評價領一方標準的比較研究,但西方中心主義的研究范式依然十分流行。某些學者將這種范式轉移到中國。如美國的新清史學者聲稱滿清皇帝也是復合型君權,滿清皇帝身兼滿洲人族長、漢族人皇帝、蒙古人的可汗、藏傳佛教文殊菩薩化身和轉輪法王等多重身份于一體。漢地、滿洲、蒙古、西藏的統一全靠著皇帝的“多重身份”作為唯一連接,一旦滿清皇室崩解,各族就可以各奔自由。西方一些學者還用“文化符號”與“身份認同”概念來解讀中國歷史。他們往往根據一些游牧族群特有的風俗儀軌來斷定這些王朝的內亞性,將新疆、西藏、蒙古乃至東三省劃分為“內陸亞洲”(inner Asia),熱衷于從北魏到遼金元清等北方王朝身上尋找來自于“內亞”的身份認同,并據此認為他們都是“征服王朝”。不僅如此,西方學術話語體系傳入中國以后,對一些中國學者也產生了影響。比如,“種族中國”的觀念還飄蕩在各種網絡空間里,引發著青年人的群情激蕩。大漢族主義者認為“崖山之后無中國、“明亡之后無華夏”;狹隘民族主義者們又認為“滿蒙回藏非中國”。雙方都沒有意識到,這些“種族理論”正是當年“東洋史”的遺毒。
潘岳先生十分關注西方學術話語體系對于中國歷史和文明研究的影響。他指出,上述這些紛爭與攻訐,都來自于我們總是用其他文明的眼光來看待自己;而其他文明的眼光,固然有多元思維的益處,卻也經常受制于國際政治的裹挾。過去如此,未來亦是如此。為此,潘岳先生呼吁要講好中國自己的故事。他指出,中華民族融合的數千年中,除了戰爭與仇恨,但還有更深沉的“命運共同體”的情感。這種你我互有、命運交織的情感,是那些從未親臨、只憑著外來理論描述中國的人所不能體會的。有了深刻的理解才能有真實的創造。最終,中華民族的故事還是要由我們自己來寫。以東晉南北朝為例,300年中的故事很多,最顯著最重要的故事還是中華民族胡漢一家親的故事。我們是誰?是漢人是蒙人是回人還是滿人?看了這300年就明白了什么叫中華民族,什么叫中華文明,什么是自己的身份認同與精神世界。潘岳先生指出,“對這些,如果中國年輕人不去體悟堅守,如果西方年輕人不去了解理解,中西方文明就總隔著一層紙而說不透”。
概言之,潘岳先生提出的“中國和西方從族群觀念到政治制度的不同道路,其中的文明邏輯最為關鍵”的觀點,具有較強的科學性和說服力。當然,中西方歷史和文明的比較研究涉及諸多學科理論和方法,一些概念和史料的運用也存在一定的爭議。例如,“漢化”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以及這一概念是否恰當等問題,還有待學術界的進一步探討和研究。
編輯:付振強
關鍵詞:文明 中國 中西方 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