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書畫>畫界雜志>2020年第三期
西丁作品的盎然之趣
編者按: 2020年4月11日,著名藝術家西丁先生在北京辭世,享年86歲。西丁先生是《畫界》雜志的老朋友,多年來,一直給予我們關心與支持。他的離去,讓我們深感悲痛。本期雜志特刊登其部分作品,來表達對這位老朋友的哀悼和懷念。斯人雖去,藝術不朽,精神長留!
西丁
品讀鑒賞西丁的作品不能不提一件往事。那還是華君武先生健在的時候,他有次觀賞西丁的畫冊,端詳著封面上側耳傾聽狀的高士形象,便也身子向后一斜,雙手搭于腿上,模仿起來,并且笑而頷首,贊許人物造型有趣。原國家畫院院長楊曉陽是這樣評論西丁作品的:“構圖很奇巧,造型很洗練、很概括,有適當的夸張,情節都很巧妙,所以畫很有趣味。他有書法和漫畫的基礎,有長期觀察生活的經驗,能敏銳地抓住很有意義的、很有趣味的情節。他的畫,有一些題材很別致。即便是同樣的傳統題材,他畫的效果和別人也不一樣。”四句話,百十個字中,與趣有關的“奇巧”“巧妙”“別致”等用詞各出現了一次,而“趣味”一詞出現了兩次。這是專家對西丁作品的直覺感受。在普通讀者中,西丁作品的“有看頭”“有嚼頭”“有味道”“有趣兒”更是聞名遐邇。
趣,就藝術創造而言,是追求藝術境界的高標準;就藝術欣賞而言,是藝術品能夠激起人美感的基本要求。有趣才能吸引人,有趣才能感人,有趣才有撼人心魄的魅力。在中國古典美學中,寫意藝術流派強調抒寫性靈,將趣作為藝術創造的理想美,視之為藝術追求的極致。
其一,筆趣。
如前所述,潑墨寫意是一項極限挑戰的創作。要用減之不能再減、洗練而概括的筆墨,為天地立繁復之象,為萬物傳精微之神,這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矛盾。洗練與繁復,概括與精微,矛盾的兩端要統一于畫者的筆下,雖艱困,卻有吸引力;既有琢磨用筆之苦,又有獲得成功后的欣愉。畫者就常常在這種苦樂之間躊躇。西丁臨案,提筆作畫,潑灑渲染,勾勒皴點,在筆痕墨暈之間,山起峰立,霧升云飛,松柏郁郁,奇石磊磊;在寥寥數筆之中,伯樂凝眸,達摩入定,東坡冥想,雪芹沉思……面對自己筆下呈現出的勃郁自然,面對自己筆下涌現出的鮮活生命,此時此刻,畫家能不欣喜不已,激動不已?此樂何極!而觀者,看到的是筆飛墨舞,三筆兩筆,一個李白呼之欲出;橫涂豎抹,一座秀峰撲面而來。如此妙趣,不由手癢,我也試試!這是筆墨趣味的魅力。看似容易成卻難,潑墨寫意,稍有不慎,恣肆漫漶,形體不守,物象怪誕,畫筆之下,也會出現墨豬蠢鴉,癡翁呆婦,屋漏處處,蚓痕觸目,擲筆于案,疑而嘆曰:“江郎才盡?”廢紙三千,付之一炬。個中滋味只有畫家自己知道,觀者常常難以體會。觀者所見,只是畫家光鮮的一面。西丁正是在這艱困又有吸引力的挑戰中磨煉出了自己個性獨具的筆墨功夫。
西丁的畫中有兩多:一是石頭多,二是高士多。高士頗具石頭的品格,石頭頗通高士的靈性。為了充分表現石頭與高士的風骨與神韻,他將酣暢淋漓的潑墨畫法發揮到了極致。畫石,既盡情發揮水墨流動、滲化、碰撞、融匯所產生的張力,同時又按作品的立意、構圖、造型的需要巧妙控制著水墨流動、滲化的方位與形態,不是被汪洋恣肆的水墨牽著走,而是用自己的才思、情緒引導著水墨走;是意在筆先,而不是意在筆后;是揮灑前的清醒預見,而不是揮灑后的偶然發現。他的潑墨山石,有的秀麗朗潤,有的詭譎奇突,有的峭拔勁挺,有的層疊嶙峋,多姿多態,形質各異,于混沌中脈絡清晰,在淋漓中結構分明,尤以少有人涉及的溶洞與鐘乳石畫得最為精妙。畫人,他的運筆用墨,既揮灑自如,又嚴謹縝密,放得開,收得住,開合有致,張弛有度,看似不經意的寥寥數筆,但人物形神畢現,情態各具,這與畫家扎實深厚的造型功底和對水墨技法精熟的把握是分不開的。只有熟諳對象之精微,藝術表現才能提煉和升華,筆墨才會顯現簡約與老辣。以少勝多的功力需要堅實的功底與時日的積累。
西丁的潑墨寫意畫法也吸收了西畫的塊面、調子之法,增強了物象的體積感與畫面的空間感,但沒有失去潑墨寫意畫法靈動超逸的特點而陷于僵與滯。畫家將中西技法消化得了無痕跡,融合得自自然然,若不留意,并未感到吸收了西畫的什么元素,而覺得是很純粹、很本色的中華民族自己的東西。
總之,畫家執筆運墨,或書或畫,在筆痕墨暈之中追尋著美感與趣感的享受。長短,粗細,干濕,濃淡,這些既對立又依存的水墨造型元素,如同一個個音符,畫家要使之變為旋律,化為節奏,既有騰躍變化,又要呼應相諧,權衡,調整,用這些元素譜寫出恢宏華滋的水墨交響樂。
其二,情趣。
情趣,包含神態之趣、動態之趣、情節之趣、細節之趣。西丁善于捕捉人物神態、動態,善于構設情節、細節,這也是他在作品中刻畫人物極為著力的方面。
先看神態之趣。如《杜甫苦吟圖》《曹雪芹造像》。佇立昂首的杜甫,雖在看天,但眼神迷離,已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耽思之境,心中只有枯藤般繞來繞去、糾結難定的字詞;繞石踱步的曹雪芹,眉頭微蹙,低首看地,亦入聽不聞視不見的沉思之境,心中只有眾多逃不脫歷史悲劇命運的男女老幼。西丁畫作中,這樣的點睛妙筆比比皆是。
次看西丁畫作中的動態之趣。如《城墻根》組畫中的《吊嗓子》,一人張開雙臂,擴胸運氣,引吭高歌;一人伏身低首,手握琴弓,甩開膀子,專致操琴。其陶陶然的沉醉之態躍然紙上。《盲棋》一畫中,對弈二人:一瘦,一胖;瘦者蹺二郎腿,胖者雙腿前伸;蹺腿者捧一壺茶,伸腿者持一支煙;喝茶者壺近唇邊不飲,抽煙者煙近嘴邊不吸。可見戰事正酣,已無暇顧及喝茶抽煙,頭腦中在格斗,在拼殺。再看《草圣》一畫,史載:“旭飲酒輒草書,揮筆而大叫,以頭揾水墨中而書之,天下呼為‘張顛’。醒后自視,以為神異,不可復得。”這幅作品正是描繪書圣這種醉酒的癲狂之狀:撞倒酒壇,踢翻酒碗,沖向書案,以發濡墨,迫不及待地龍飛鳳舞一番。畫中將張旭亢奮、爆發式的創作激情表現得淋漓盡致。有趣的肢體語言更能深刻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
下面再看情節之趣。如《忘年棋友》一畫中,畫家構設了兩位棋友對弈的情節:一虎頭虎腦,天真爛漫;一瘦骨崚嶒,須眉皤然;幼者身子后仰,眼睛瞪圓,手指棋盤,似得意地喊了聲:“將!”老者身體前傾,雙唇緊閉,俯視棋盤,似在苦思如何破解盤中困局。在這對老幼棋友之間,只有棋局上暫時的勝負,而無尊卑長幼這些禮教上的精神負擔,“忘年交”的主題詮釋得風趣而自然。再如《城墻根》組畫中的《圍棋》,畫家構設了一群人圍觀兩個人下圍棋的情節,此時,“圍棋”一詞產生了兩個語意,一為所下之圍棋,一為“圍而觀棋”,一語雙關,諧趣油然而生。
另外,還有細節之趣。《鐘馗圖》中的鐘馗,當眼角瞥到側旁鬼影一閃,抑或聽到身后窸窣一聲,旋即一個轉身,劍鋒直指而去。繪畫受其瞬時性、靜態性的限制,難以如舞臺表演般表現出身體旋轉的過程。為了表現鐘馗急速轉身的動作,西丁選擇了一個細節,這就是劍的飾帶繞著鐘馗的弧形飄動。一個細節,使靜態的畫面動了起來;一個細節,強化了人物機警的性格特征。再如《山近月遠覺月小》,月下醉歸的士子,手中提的酒葫蘆不是下垂著而是橫在空中晃蕩著,這個細節說明葫蘆里已空無滴酒,不是沉甸甸的而是輕飄飄的,可見此翁確已喝得不少。細節是表現人物的重要手段,經過選擇提煉的典型細節在揭示人物的性格上有著重要的作用。
其三,理趣。
意象是用來表情說理的。在重于說理的作品中,通過意象,道理闡發得機智巧妙,表述得生動有趣,是為充滿理趣的上品。在“明徹之理”一節中,已對西丁作品中的哲思追求與表達作了較多的評析,在此不再列舉。用形象來說理是一種高度的智慧,有著濃郁的趣味,故而在談趣的章節中將之作為趣的一個類型列入。
其四,異趣。
詩人流沙河有一段關于藝術想象的論述:“所謂想象不過是一個人在生活中獲得的種種印象之再組合而已。印象之再組合,方式恐怕很多,不好定于一尊。大致說來,既有現實主義的方式,也有非現實主義的方式。通過前一種方式再組合印象,便是合理的想象。通過后一種方式再組合印象,便是非合理的想象。”創作藝術品,既需要合理想象,也需要非合理想象。合理想象產生的藝術趣味,可稱作常趣;非合理想象產生的藝術趣味,可稱作異趣。西丁在自己的創作中既尋覓常趣,也著力于異趣的求索。上面所分析的趣之種類應屬常趣,下面再繼續評析西丁作品中的異趣。
一為變形之趣。如《酒逢知己千杯少》,畫家以意造象,有意拔高人物的腰身,拉直人物的雙臂,造成一種力度感,突出敬酒時的熱忱、真摯、恭敬。這種超越人體正常結構比例的夸張變形,是以人物的心理狀態作為依據的,變得自然合理,變得生動有趣,非一些為變形而變形,變得莫明其妙,變得丑陋不堪的膚淺之作可同日而語。變形,是表意的需要,可稱為隨意變形,但非隨便變形,否則就會失去美感,趣感也蕩然無存。
二為擬象之趣。《赤壁歸舟圖》就是一幅非合理想象的典型之作。常理,字為字,崖為崖;非常理,字為崖,崖為字,二者可以融合幻化為一。奇趣、異趣也隨之而生。此畫中,畫家將蘇軾《前赤壁賦》全文入畫,以赭墨濃淡變化次第書之,近看為賦,遠觀為崖,重巒疊嶂,深邃幽遠。又于萬仞絕壁之下,浩渺江流之間,勾點扁舟一葉,東坡佇立其端,舉目望月,側耳聆風,曠達超逸,悠然若仙。通觀全卷,史、詩、書、畫渾然一體,天衣無縫。如此奇思佳構,看似妙手偶得,實乃根深基厚,首要之法,就在于非合理想象。
三為遮蔽之趣。德國戲劇家、文藝批評家、美學家萊辛說:“不該畫出來的,就留給觀眾去想象。一句話,遮蔽是藝術家供奉給美的犧牲。”這里的“遮蔽”,就是指未畫出來的“象外之象”。用流沙河先生的觀點來看,常說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只是一種余味悠長的情與意,而“象外之象”不是縹緲的情,不是朦朧的意,而是具體的象,不過畫家為了創造獨特的美感與趣感,故意將這個象“遮蔽”了,讓其在畫面中為美而“犧牲”了。前述《伯樂》一畫中的千里馬,就是畫家為美、為趣將其“遮蔽”了,沒有讓它在畫中露臉,而是讓它在觀者的腦海中神采飛揚。畫中實有之伯樂與畫外虛空想象之千里馬,組成了非常態的畫面,變直達為曲達,以有限求無限,趣旨綿長深遠。
四為異合之趣。藝術家構思作品時,為了表意的需要,常常將不同性質、不同時空的事物組合在一起,如德國作家、哲學家康德所說的“撮合茫無聯系之觀念,使千里來相會,得成配偶”。用這種相異的元素相互混合的方式所創造的形象,由于其與常情常理相悖,會形成一種奇異的趣感。如西丁的《唐宋八大家》,畫面中,唐代的韓愈、柳宗元與宋代的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八位巨擘集于一室,交流思想,切磋文章,共商文學革新,推動古文運動的發展。這可能嗎?就說他們中間年齡最長者,唐代的韓愈去世一百七十三年后,宋代的歐陽修才出生,而其他人,其中間隔幾乎近兩個半世紀。雖然將生活于不同時代、活動于不同空間的人集于一室有些怪誕,但他們反對文壇上的奇靡浮艷之風,提倡質樸流暢的散文,破駢為散,擴大文言文表達功能的文學主張卻是一致的。在此意義上,這樣的藝術處理,卻怪誕得有據、荒唐得合理。
五為逆反之趣。事物的發展或事物的聯系是有序的,而在藝術的構思中,為了取得奇趣的效果,常會逆轉固有序列,使其向性呈倒溯狀。如前文提到的《忘年棋友》。常態:年愈長,經驗愈豐富,技藝愈精熟;年愈幼,經驗愈缺乏,技藝愈生疏。那么反常態呢?在對弈中西丁讓稚童技高一籌,處于優勢,讓皤然老翁被動應付,處于下風。面對此情此景,觀者不禁會心一笑。此為逆向構想產生的趣味。
六為移變之趣。時間變化了,位置移動了,處于一個陌生的環境中,也會產生新奇感。今古習俗差異,地域習俗差異,民族習俗差異,都會產生這種新奇的趣感。但這和上述五種異趣不同,這種趣感只是環境變化產生的新奇感,而不是非合理想象創造的奇異感。在西丁的作品中,有許多題材就是選取有趣感的民間習俗,如《距離美》《陜西風情》等。
西丁覓趣,興致盎然;西丁畫作,趣意盎然。
(文章節選自孟德潤《獨木橋上的行者)
達-摩-69×69cm--西丁
草-圣-69×69cm--西丁
鐘馗圖 69×66cm-西丁
曹雪芹造像-60×47cm-西丁
老小對弈-134.7×68.5cm--西丁
山近月遠覺月小-60×48cm--西丁
唐宋八大家-180×97cm--西-丁
責任編輯:張月霞
文章來源:《畫界》2020年5月第3期
編輯:畫界 邢志敏
關鍵詞:西丁 作品 畫家 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