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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鴻:在虛構里看眾生

2020年06月10日 16:49 |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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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去世的第二個冬天,梁鴻去墓地看他。裸露的田野上,十幾只羊在墳頭咀嚼細茅草、野菊花、蒿草。遠處,有人坐在河坡邊緣出神。梁鴻想象那人會站起來,轉過身指揮他的羊,但始終沒有。人久久地坐著,羊不停地吃草,好像時間定格了。

這個畫面在梁鴻腦海中生長出故事,變成了長篇小說《四象》。墳頭下的亡靈仍然在延續著另一種生活,他們日復一日望著河水流向遠方,任四季輪回,聽萬物和后人在他們頂上發出聲響。韓孝先在故事里出現了,他就坐在河坡上,放著羊喃喃自語,一瞬間天崩地裂,他看見了游蕩的亡靈韓立挺、韓立閣和韓靈子。

先人對過往念念不忘,他們想在現世尋求答案和歷史的延續。而今人在精神上趨近他們的過程中,產生了自我意識的覺醒,接納之余也在用力擺脫。梁鴻在小說里,打通了天地時空,讓彼此相互影響,最終又回歸于自然的秩序。

這是梁鴻的第三部虛構作品,她試圖通過一種非現實的方式來闡釋社會內在的邏輯。在《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兩部非虛構作品的光環下,她的虛構創作不斷被文學圈內外審視比較,也有評論認為她難以突破自己,但她自覺,兩種寫作都是在完成內心深處最重要的表達,更是塑造作家本身的存在。

隱喻

四個主角的視角,像是一幅拼圖,拼湊出梁莊歷史的延續,這是梁鴻精心設計的邏輯。

韓立閣是清末的改革者,留洋學習西學,回到縣城當縣長,他要實現縣域自治,推崇民主、科學,最后在運動中被處決。他成了墳墓下的孤魂野鬼,用藤條把自己的頭顱固定回身子,躺了一個甲子的時間,直到遇上當今本地的高考狀元韓孝先。韓孝先大學畢業后留在省城工作,種種壓力之下患上精神分裂癥,又回到村莊,莫名看見了另一個世界的故人。韓立閣像是情節最有力的推動者,他不斷向韓孝先講述自己的經歷和死亡,讓其幫助他回到現在的村莊,尋找自己被殺的答案,也在韓孝先的意志里強加了復仇的種子。

另一個無所歸依的游魂韓立挺,和堂弟韓立閣是兩個極端,曾經作為基督教長老,最后因為懦弱和遲疑,在運動中背叛自己的信眾和信仰,茍且活到了上世紀90年代,雖然壽終正寢,卻無法獲得內心的自我救贖。他的講述,不斷豐滿韓立閣所說的歷史。

這是梁鴻想要表達出的歷史觀,她借助這樣的時空碰撞,用現代人的角度,去反觀上世紀30年代的地方自治。

把歷史放到現代的環境中,做客觀的觀照,而許多的細節,在小說里是隱喻一般的存在。這是她第一次嘗試這樣超越現實來寫現實的方式。她有些著迷這種打破了結界、天地共生的感覺。

悲觀底色

梁鴻的故事里,一直有條河流。那就是韓孝先對著墳頭說話的地方,是韓立閣躺在地下望著的方向。

少年時,她無數次沿著河岸走過。跨過河岸,再過條街,就到了學校。放學再往回走,河岸下面是家。記憶很破碎,只有那種孤獨感格外清晰,貫穿了好長的時間。有時候,她一邊倒退著走,一邊跟同學講笑話,結果自己掉進了水里。

回憶起來,這就好像映射著她樂觀表象下的悲觀底色,一直烙在身上。更多時候,她不愛跟人說話,因為現實里沒有合適的傾訴對象,只能對著河流喃喃自語,關于貧窮的家境,關于母親的生病和去世。

很多年后,她忽然翻到自己那個時候的日記,大概是五六年級,上面寫滿了“我要當作家”。她全然忘了曾經有過這個念頭。只是記得,少年時愛沈從文和張愛玲,大概這就是對作家的概念——只要是寫東西來表達自己,不管散文還是小說。

到了18歲,從師范學校畢業,梁鴻去到一所偏遠的小學教書。漫天漫地的莊稼把學校包圍在中間,一放學,好像天地里又只剩下她一個人。遠處也有一條大河在流淌,那個聲音跟玉米地的窸窸窣窣一樣,有種陰沉和黑暗,仿佛要吞噬掉她。

她忽然發現,身邊一直有雙同樣孤獨又憂傷的眼睛。那是自己四年級的學生,一個大約11歲的女孩。女孩總是盯著她,無論是在課堂上還是在路邊的拐角。有太多老師在村小流動,來了又走,女孩擔心梁鴻也會這樣。

離別還是在第三年的夏天到來,學生都纏住朝夕相處的梁鴻。有一天,他們繞著村莊散步聊天,女孩也在其中。他們去那條大河邊撿石子,看河水流淌,又走到了一個新的蘋果園。女孩站在一棵蘋果樹下,說,老師,你別走,蘋果再過三年就結果,等吃了蘋果再走吧。

這話深深刻進了梁鴻心里,日復一日,愈發清晰和甜蜜。她甚至記得女孩說這話的眼神,是純真中帶著一點羞澀,又滿懷能等到梁鴻回應的期待。這個形象,和其背后的蘋果園,以及那條大河,變成了梁鴻小說創作的原動力。它們是一種隱喻的種子,梁鴻覺得,這是“以柔軟而又堅韌的形象昭示著某種永恒的事物”。

她謀劃了十年,早在梁莊系列的非虛構之前已經開始,到如今斷斷續續地寫了幾萬字提綱,但是始終沒有動筆寫。

為此,她每次回到家鄉,都要去到那個村莊,見一見那個女孩——已為人母的一個普通農婦。梁鴻想了解她意識里成長的部分,希望有一天,“能有足夠的能力在創作中闡釋當年那雙眼睛背后所包含的全部情感”。在梁鴻看來,那雙眼睛是純粹的,但是里面一定包含了更復雜的特質,那才成為必須寫出來的美。

三十多年過去,原來教書的小學已經變成了一棟高樓,旁邊是寬闊的大路。梁鴻想讓蘋果樹下的小女孩永遠活下來,這也關乎她自己的成長,關乎中國鄉村,她想以此寫出當代社會內在的思維形態和邏輯。

虛構實踐

在思考關于這個女孩的故事時,架構的設計如同在一層層剝筍,好像慢慢接近了某一個核心。這個核心里有梁鴻自己,但她沒有把自己作為主角,她仍然是女孩的鄉村教師,一個輔助的角色。

梁鴻把自己的經歷歸納了一下,就是走出了村莊,成為大學老師——極其單純的故事線。如果以自己為原型,放進小說里,都不足以承載一個人物的命運。虛構賦予了她更自由的表達,可以去試圖構建層次更為豐富的人物,來實現自己對人性復雜的觀察。一些存放在心里好多年的畫面,也得以被滋養出來。

人物素描成了她多年本能的自我訓練。她習慣在人群里觀察別人,她很喜歡在蕓蕓眾生里,既是一分子,又能是旁觀者。這感覺就像大家一起吃飯、打牌、聊天,她安全地躲在如此鮮活的生活場景里,可以自由地打量一切,卻不用被人關注。

和梁鴻駕輕就熟的非虛構寫作相比,小說寫作的難處在于必須自己建構出一種邏輯,這也是梁鴻覺得吃力的地方。在虛構寫作中,去豐滿人物的復雜性,梁鴻感到,永遠只能無限去趨近。

創作的成長也如同她自己在人生經驗和思想上的生長。兒子今年上了初三,這個節骨眼讓梁鴻不得不緊張起來,原先佛系的社交方式行不通了,得積極加入家長群,跟老師常常溝通,甚至為孩子學習方便,在西城更近便的學區里租了房子。一切都跟她故事里的人物一起,在錯綜復雜的狀態里發生變化。

編輯:楊嵐

關鍵詞:梁鴻 虛構 女孩 韓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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