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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不諒解愛因斯坦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是美國歷史上反種族歧視的一位先鋒。
他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應該身陷“種族主義”爭議的人。美國人印象中的愛因斯坦,不僅是一位成就卓越的理工男,也是一個人權倡導者。他的聲譽不僅來自科學成就,也源自他曾經公開支持過非裔美國人的種族平等運動。然而,6月中旬,當愛因斯坦青年時代的日記被翻譯成英文,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后,美國、英國的媒體十分驚訝地發現,這位物理學家的形象遠比人們所知的復雜——這樣一個人,卻在遠東的旅行中,戴著種族主義的有色眼鏡看當地人?
在愛因斯坦眼中,遠東城市,空氣惡臭,環境乏善可陳,街上擠滿了人。中國人,是一群勤勞、骯臟又呆滯的人。他們吃飯時不坐在凳子上,反倒蹲著,就跟歐洲人在樹林里大小便的姿勢一樣。連小孩子都無精打采,安靜肅穆。
許多國內網友其實可以諒解愛因斯坦在1922年望向中國人的眼神。那年頭,歷經連年戰亂,饑餓當頭的人,也許看起來實在不雅。就連同一時代的中國人,也在怒吼著要改變。又有什么理由苛責愛因斯坦呢?
但是,在美國媒體上,關心此事的人沒有放過愛因斯坦。
他的描述,有什么問題?
錢鐘書在《七綴集》里記載過一個故事:清末,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龢去總理衙門串門,正好碰上各國公使來拜年,不懂外語的翁老先生往旁邊一坐,靜靜地看著別人與20多個外國人聊得熱烈,感覺就像聽到了此起彼伏的鳥叫聲(“啁啾不已”)。但翁老先生不知道,有此觀感的不只是他——古希臘戲劇家阿里斯托芬在作品《鳥》中,早就把野蠻人的語言比做鳥叫;16世紀也有法國人描述,英語就像鵝在叫,“而鵝是西方臭名昭著的‘呆鳥’!”
我在美國,去過許多像“小聯合國”一樣聚集了各國友人的英語班。每當老師聲情并茂地教一些美國人聊天時常用的口語,比如“哦!這不是真的”“這真是太了不起了!”“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這一類的句子,底下來自南美洲、歐洲、亞洲的學生幾乎都會一邊練習,一邊哈哈大笑——美國人的交流方式對外國人來講,實在過度熱情奔放,以至于我們邊說邊覺得特別“虛偽”,還多少有點“弱智”。后來我看到研究說,美國人特別愛笑,是因為在多民族、多元文化的環境中,笑是最容易化解誤會的。單一民族的國度,人就沒那么愛笑。
換言之,面對文化沖擊,覺得對方特別稀奇,是正常反應。現代歐美人多半知道,這些“稀奇”有時候是文化差異,有時候只是單純的誤解。人們的應對方式會是更多的溝通、交流與了解。
而種族主義者則不是這樣。對種族主義者來說,這種種不同,會被歸結為對方所屬的整個群體在生物性上就有缺陷。
這也是西方人對愛因斯坦的日記感到愕然的原因。美國有線電視頻道歷史頻道(History Channel)網站上的一篇報道寫到,“盡管只在中國待了幾天,但愛因斯坦自信到覺得足以對整個國家及其居民作出論斷,至少在他的日記中是這樣。”
《福布斯》雜志的一位專欄作者則把他手上愛因斯坦的日記、傳記、文章都讀了一遍,最后不得不沮喪地承認,盡管當時亞洲的革命活動和反殖民主義運動都進行得如火如荼,愛因斯坦似乎完全無視了這些。這與他后來在美國的形象差距很大。
許多媒體都注意到,這位物理學家在日記中似乎也相信,中國人學不會有邏輯地思考,而且沒有數學天賦。
此外,愛因斯坦還納悶:日本人看起來有對藝術的追求,卻沒啥對智識的追求,這大概是天生的?
我翻國內的網站,看到許多網友覺得,如果一個種族主義者看見了今日中國之強盛,國人群眾之文質彬彬、大有素養,想必會有所改觀。然而,歷史上的種族主義之所以頑固,就在于它是任何一個被認定“劣等”的人都無法通過自身努力去改變的偏見——因為這些族群被認為是“天然”有缺陷,是被創造成了一種更類似動物的生物。于是,百年前,常春藤大學畢業的黑人律師,想要進城市的中產階級社區買房,會被城里的紳士們以修改法規的手法趕出去;一個八分之一黑人血統、八分之七白人血統,與其它白人生長環境別無二致的美國人,也依然會(同樣是經過法院的判決)被認定沒有權利與純白種人坐在同一個車廂;更別提富裕、重視教育又涵養的猶太民族,會被政府一批一批有計劃地殺死在集中營里……
這是當代美國人對種族主義甚為警醒的原因之一。“將他人描繪為生理上的劣等人,這顯然是種族歧視的特征。這似乎與他作為偉大人道主義楷模的公眾形象形成了反差。”加州理工學院愛因斯坦全書計劃的助理主任澤埃夫·羅森克蘭茨說。他不贊成人們所說的時代局限性,因為就算在上世紀20年代,也有許多人并不贊同種族主義觀點。
種族主義者未必會喊出很強烈的咒罵,未必表現出很濃烈的惡意,它完全可能帶著科學觀察的面貌出現,但它的惡劣也顯而易見——如果你相信眼前這些生物天然地就更像動物,沒有情感,那對他們做再惡意的事情也是順理成章的。
近代歷史上,歐美無數的悲劇,皆與種族主義觀念脫不了干系。
如今,在美國,法律上不同種族的人已經有了平等的地位。因為歷史的種種教訓,也很少有人會粗魯地、大剌剌地公開發表種族主義言論了。但在人們心里,這些種子真的消逝了嗎?
這是美國的知識精英一直在問的問題。他們似乎也沒有很好的答案。
“反歧視先鋒”愛因斯坦的私人日記,就這樣擊中了美國社會中一部分人的隱憂。
美國《沙龍》網站的一篇評論就問:如今政府把疑似非法入境的孩童強制與父母分離,那種政策中透露出的對“非我族類”的滿不在乎,是不是歷史上種族主義的態度的延續?
“愛因斯坦的日記揭露了種族主義與仇外心態在美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中是多么根深蒂固……一旦我們認真審視這個國家的歷史與在各個領域具有開創性的領導者,我們就能看到,當今政府的政策、措辭和態度源自何處。”
也許是因為我沒有接受過美國的政治常識教育,在我看來,愛因斯坦日記中那些并不令人愉快的語句,通向的是一個還算勵志的結尾:晚年,移民美國之后的愛因斯坦曾說過,“黑人作為被歧視者的處境,我作為一名猶太人或許是可以理解的,并且感同身受。”“種族隔離不是有色人種的痼疾,它是白人的病。我不愿意對此保持沉默。”作為一個德國裔的猶太人,至少在納粹執政之后,他明白了民族主義與排外心理如何能在一夕之間毀滅社會的自由,他最終頂著聯邦調查局的憤怒,公開站在了非裔美國人民權運動的那一邊。
物理學家不完美,這沒有什么奇怪的。
但看過更多的英文報道、評論之后,我想,那種“不諒解”,可能是一個地道的美國問題,是美利堅民族的痛。外人難以感同身受,但對身在其中的人而言,這痛楚并不亞于任何一個其他國家的歷史傷痕:
“就像愛因斯坦日記所揭示的那樣,我們這個國家,以及歐洲的很多地方,有許多記述都相信土著、黑人、棕色種人以及不是白人的外國人更為劣等。因為我們一直避免去面對這些偏見,沒有真正解開這些種族主義的情結,如今,我們還是得看著那些人類,那些本該和我們一樣的人,繼續遭受不人道的、生命價值不被重視的對待。”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不應該為愛因斯坦尋找借口。因為美國與歐洲對種族主義的斗爭,已經持續了數百年。”
黃昉苨 來源:中國青年報
黃昉苨
編輯:曾珂
關鍵詞:為什么不諒解愛因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