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心音身畫之舞

人與萬象，共浮沉而通聲息。植根導源于生活本身，人世諸藝從不同方向、層次、領域，呼應萬象之生成變化。初畫初樂初文，誕生或有早晚，然其形制與品質俱顯簡略、單純、粗樸，儼然物之初萌而蘊藏無限可能。此后滋蕃演變不息，蔚為大宗、衍成殊類，極盡豐富、繁雜、精妙，卻仍與初始情態遙相呼應，使難言者得以喻，隱形者得以顯，希聲者得以聞。

就純粹程度論，音樂乃聲響自身之交織互振，可謂純音；書法以筆劃線條錯綜映帶之純象，書寫詩文、抒瀉情意；物象心境互融，融凝為繪畫之境象，旨意藏而待吐，情愫存而微露。語言藝術須依托文字，且因其作為社會交往、思想交流之具，體物言志、敘事說理多涉觀念意義，易落于抽象符碼之縛、概念器件之籠。

字象通于畫旨，字形猶如人形，或行或止而七情俱全。字象一旦浮涌，當場生發環境整合參綜之能，觸動、喚醒周遭形象，背景倒影協同攢簇成暈，富藏風物潛能之包孕。字象類乎身段身形，同時牽引聲情；字音通乎心意心聲，當場寓存形姿。讀音接近之字，其義往往默存顯隱關聯；諸字構形之共享部件，則多有族類紐帶悄然維系其間，引而待發。字音字象積貯生命能量，驅動生存勢態，身圖與心音遇合，漢字居間孕孳，成為身心妙合、聲形良遇之靈符。字象包涵潛能，造形隱含畫象；字音衍泳流勢，發聲泛漾樂音。

漢字之音，以有言叩無言，“此時無聲勝有聲”（白居易《琵琶行》），暗示言外之音也。漢字之象，“以有形象無形”（《莊子·庚桑楚》），隨遇隨成，觸處生春，默會形上之象也。字象字音之深蘊，比附于大道闃然自喚，興涌乎大道闇然自彰，成為大道生化本身之道說與道示。字音喚醒字象眠藏之潛能，字象彰明字音隱伏之流勢，交互通達大化陰陽負抱。認讀于心，書寫以手，根源于大化之詩性遂得以油然萌茁，“聲畫昭精，墨采騰奮”（《文心雕龍·練字》）。

漢字之本原詩性，費諾羅薩百余年前即有洞見，《漢字作為詩媒》一文，盛贊中國詩歌摹寫時間、傳移具象，兼有音樂圖畫之美，皆因漢字自身源乎自然，堪稱詩化文字，憑借瑯瑯音聲、栩栩圖畫，以有形隱喻無形，思想之活象遂呼之欲出，目擊而道存。累世賢哲運用之跡、增益之義，亦逐漸沉淀其內，層積彌豐；華夏生民之豐壤、神髓，與漢字根蒂互纏互融，迸射元力于瞬息間，其無限意蘊乃頓時密契于讀者之心。費氏此論向有爭議，然不妨忽略其語言學表層錯解，而深入發揮詩性美質，委曲申衍漢字本身之妙用，形音雙運，意蘊潛滋，鮮活演示生化洪流之全面滲透、無盡涌動。石江山《虛無詩學》為費氏一辯，依據關聯宇宙學，謂漢字乃傳達事物之運動行程、交互興發，而非自主實體、孤立對象，故能由以模擬世界羅網與宇宙棱鏡，涌現無限滲透之流動，呈現彼此衍射之輝映，且在視覺形象之外也深層涉及聽覺音象。蔡宗齊《比較詩學結構》亦精敏拈出費氏“勢能”洞見，漢字基于自然運作，以動勢傳遞自然動感，聯字成詞成句，猶如蓬勃生長，爭先破土以出，巧妙涌現施受行為之勢能遷變。漢字之“勢”，充分體現于書法創作與品評，紙筆墨、心手字連貫一體、偕同運化，書寫過程同時興發諸多勢能，本身成為大道自然行程之現身。余蓮有專書《勢》，論述內生力量順遂實現之潛在效能，廣泛施行于藝術創作，展現力形與動勢。漢字之書寫尤為典型，一點一劃悸動不休、方生方成，“勢能”使其永遠蓬勃發展以超越已成之定形。筆劃生氣盎然，對抗引發平衡，沖突導向協談，共通之活力便暢流通行其間，自我調適而活潑常新，成為自然演變進程之活現。

作為詩化文字，漢字根源于生活本原之源涌根萌，天然呼應萬物之質體與文理，參贊而滲潤，烘焙而醅釀，所以絕不系縛為意義之抽象代碼，概念之工具符號。大地包孕厚質，昊穹煥映奇彩；漢字感應天地，徑由原初物事本身萌茁涌溢，結體而分理，派衍活時之形勢關聯，醞釀生境之質能和合。文字薈萃以成句，文章斑斕以成篇，字樣之肥瘠、音調之抑揚以及色澤明暗、姿態剛柔，連綿融入前后更次、高下差序之波流，形動影從而聲發響應。至于其變樣換形、轉音變調，恰似煙波變色、風云變態，而字義隨之轉換意蘊，或上下浮落，或遠近漂游。文句如奏音，一脈貫珠，律動于字音翩躚連迭之行程；預奏與余響，交互鳴和以得時。篇章如作畫，八面生風，圖示于字象攢簇輻輳之功架；前景與背景，往復補襯以造境。“尋聲律而定墨”“窺意象而運斤”（《文心雕龍·神思》），漢字之自發書寫，猶如攀親喚友、往來贈答，既趁律譜曲又即景繪圖，起伏舒卷為心音身畫互融之舞，綿密呼應時境周復、陰陽化合。詩性之漢字，以生氣活力之吞吐迎送，協助大化尋字酌辭而成就化跡之畫卷與樂譜，恍惚化工自然呼吸以成，時時鮮活，在在生動。

發乎本源之畫，因以諦觀大象；發乎本源之樂，由以諦聽大音。發乎本源之漢字書寫，格物而感神，通情而達意，或興會為詩、鋪陳于賦，或曲折為詞曲、布散于文章，悉皆葆藏本原詩情詩意。“當其有所觸而興起也，其意其辭其句，劈空而起，皆自無而有，隨在取之于心。出而為情為景為事，人未嘗言之，而自我始言之。”（葉燮《原詩·內篇上》）然非由“我”始創此言，實乃根源乎萬象本原之言，彌漫乎周遭，貫通于身心，從而自行涌溢、自然出達也。生命原蘊本意，迭遞繹譯于字里行間，吾游心委身此間，與之偕生偕變，知其幾而感其微；知者思也想也，感者體也履也。漢字思維，明諳于心；漢字體征，默劃于身。煉質修文之士，聽隨漢字自發揮運，衍其流勢而孕其潛能，已然卷入比興之舞，偃仰盤旋，不期然獲得全面更新。

漢字稟受根源詩性，與音樂繪畫聲息交通、情味親近。音樂含語式而藏畫境，詩文孕畫象而泛樂韻，繪畫亦潛通樂理語法。詩樂共感，李賀《李憑箜篌引》堪稱妙到毫巔；詩為無形畫，畫乃有形詩，東坡一語概括之，“詩畫本一律”（《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入乎本原書寫過程，遣字行文自身就成為作畫、譜樂，與畫樣同形互印，與樂律回聲共鳴，畫樂協同興發以推涌漢字翩旋起舞，呼應大化之跡化，并消溶于化跡之自行涌現與隱沒。究其始，字象取象于千變之象也，字音擬音于萬化之音也；要其終，漢字自爾萌生、相與激活，音象迭互烘映，如如活現生活實情之興發也，“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論語·陽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