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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師李苦禪:用自己的畫換學生的速寫
上世紀60年代,中央美術(shù)學院(微博)歲數(shù)大的老師有很多,但是名字被冠以“老”的,唯有一位,他就是李苦禪,人們尊稱他為“苦老”。在我印象中,沒有別的老師得到這樣的稱呼。因為在苦老身上,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最合乎傳統(tǒng)道德的典范:正直、堅強、淳樸、真誠。他有傳奇般的人生,掩護過革命志士,坐過日本人的大牢,受酷刑而不屈。他拜齊白石為師,齊大師說:“英(李苦禪原名李英)也過我”。他在1946年即已被徐悲鴻聘為北京國立藝專教授,但50年代初大寫意繪畫遭貶,他被剝奪教職到工會負責買電影票之類工作,郁悶中給毛主席寫信,在國家最高領(lǐng)導(dǎo)人親自干預(yù)下恢復(fù)了教職,并成為中央美術(shù)學院中國畫系四大教授之一。
1962年春節(jié),我們幾個未回家過年的學生去給苦老拜年。苦老正在家中畫鷹,他一邊潑墨,一邊與我們聊天。邊畫邊說,這是他的作畫習慣。他先勾出鷹的喙和眼,然后換筆用淡墨,筆稍散開,表現(xiàn)鷹頭、頸部毛的蓬松。而后大筆畫背,一筆一筆鋪向紙上,或快或慢,控制著水墨在紙上暈化的時間,變化出羽毛的層次。再后用快筆畫尾羽,堅硬而光潔。鷹爪則又以中鋒勾勒,尖利如刀。一個雄視的鷹便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看苦老作畫,就是一種藝術(shù)享受。苦老又問起我們每個人的境況。同去的還有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的學生,苦老得知他是因生活困難而未能回山東老家時,立即停下筆來,叫兒子李燕:“燕兒,拿錢!讓他買票回家看父母!”豪爽任俠、濟危救困是他的一貫作風。
時近中午,我們一行告辭。苦老得知學校寒假期間每日只開早晚兩頓飯,執(zhí)意留我們在家中吃飯。那時三年困難并未過去,糧油肉蛋都是定量供應(yīng),而且少得可憐。苦老、師母、李燕和兩個妹妹,加我們幾個學生,吃飯的人幾乎多了一倍,我們吃得很“小心”。苦老看我們拘束,反復(fù)督促我們夾菜、添飯。這餐年飯吃的什么已經(jīng)完全忘記,只有苦老慈愛的音容,永遠銘刻在我的腦海中。
1963年,林風眠畫展在中央美術(shù)學院陳列館舉辦。林風眠,早年留學于法國,歸國后26歲時就當上杭州藝專的校長。苦老因為在北京參與學運“犯了事”,由蔡元培先生推薦去了杭州藝專。林風眠很贊賞他,雖然年輕還是任為教授。1963年林風眠的展覽,引起很大爭論。有批評林風眠的藝術(shù)不倫不類的,也有批評他情調(diào)不健康的……這時,李苦禪帶著學生和參觀的群眾,一圈一圈地在展廳中講解,從林風眠的人品講到他的藝術(shù)。講解中,但凡提到林風眠的名字,他都必稱“校長”和“老師”,言語中充滿了尊敬和熱愛之情。他不時回答學生和周圍參觀者的提問。他與林風眠都是學西畫出身,林風眠走中西融合之路,而他則回歸了中國傳統(tǒng)花鳥畫。盡管如此,他仍堅決地認為林風眠的藝術(shù)道路會給今天的中國畫提供有益的啟示。有位學生問:《鷺鷥》線條流利光滑,與傳統(tǒng)中國畫一波三折的用筆迥異,好在哪里?苦老答:國畫線條講究質(zhì)感,更講究情感,林校長的線條把鷺鷥的純潔和扇翅欲飛的動感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出來了。
又有人問:林風眠的畫好像是在宣紙上畫水粉,這還能叫國畫嗎?苦老說:林校長一貫主張中西藝術(shù)融合,這是很多成功的畫家都在做的,只不過林校長更明確而已。稱不稱國畫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他的畫美,美就會在歷史上站得住。
苦老的講解使我讀懂了林風眠畫中的美,這種美傾注著畫家濃濃的情感,那些映襯在鉛灰色天空中,用鮮艷的黃、橙,嫩綠色堆出的樹,給我的印象極其深刻,影響了我后來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對光影的追求。
苦老每日筆耕不輟,兒子李燕每天一早研好一大硯臺墨汁,常不夠用。他舍不得用好紙,用得最多的是最便宜的元書紙。有的學生上課時拿出搞到的好紙,苦老見而喜之,欣然揮毫,筆情墨趣尤得自如,畫自然歸了學生。
苦老的家,可以說是對外開放的,我是人物、山水科的學生,他的家是我的第二課堂,也是其他系、校學生的第二課堂。在他的畫案旁,觀察他的作畫過程,聆聽他的藝術(shù)識見,體會他的筆墨精神,極其有效地提高了自己的藝術(shù)修養(yǎng)。苦老十分看重藝術(shù)修養(yǎng),他認為古文、詩詞、書法,是學習中國畫必須具備的“畫外功”。苦老是京劇票友,曾登臺與名角合演,高底靴、扎靠的扮相特別英武。說到京劇對他繪畫的啟發(fā),他就離開畫桌,擺開架式,起霸、云手、趟馬……苦老特別看重的是書法,他稱之為“中國畫的命脈”。苦老一生收藏了大量的古代碑帖拓片,到老還在臨摹。
十年“文革”,苦老苦撐了過來,結(jié)束后,耄耋之年的苦老煥發(fā)出藝術(shù)青春。自此直到1983年去世的幾年中,他創(chuàng)作了許多堪稱經(jīng)典的作品,如為人民大會堂所作巨幅《山岳鐘英(鷹)》《盛夏圖(荷花)》《墨竹》,氣勢磅礴,筆簡意厚,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震撼力,苦老被當之無愧地稱為藝術(shù)“巨匠”。
2014年,李燕夫婦邀請我參加榮寶齋《苦禪大講堂》,這是對苦老藝術(shù)的全面總結(jié)。展出的苦老課徒畫稿,特別是那些在動物園的寫生,層層覆蓋的鳥羽的精細刻畫,不禁讓人驚嘆,從如此工細精微演繹為寥寥數(shù)筆的大寫意,那是一種怎樣的嬗變呀。這些畫稿讓我的思緒又回到50多年前的學生時代,正是在苦老等老師的引領(lǐng)下,我們走出學校,去馬路上,去動物園畫速寫。一次學生習作展,翁如蘭同學參展的是一張速寫,畫的是一群幼童在動物園圍欄外觀看體魄肥碩的大象,形象對比強烈,畫面生動有趣。苦老見后主動提出,用自己的畫換了這張學生的速寫。翁如蘭高興得不得了,所有的學生都受到鼓舞,成為當年中央美術(shù)學院的一段佳話。
苦老的藝術(shù),走的是八大山人的路子。八大山人的風格,可謂大寫意的極致,要想突破何其難也。但是苦老做到了,他樹立了鮮明的個人風格,成為當代大寫意畫的領(lǐng)軍人物。他創(chuàng)造的鷹、鷺、鸕鶿、麻雀、竹、石、荷、松等繪畫形象,已經(jīng)成為畫家學習的摹本。然而筆墨技法易于克隆,內(nèi)涵和精神卻非模仿可得。苦老的藝術(shù)充滿大氣,因為他心中有豪氣,苦老的藝術(shù)充滿真情,因為他心中有大愛。他畫過倒掛的死鳥,那是出于珍貴的動物被人射殺的憤怒;他畫過小魚從魚鷹口中躍出逃生,那是老人未泯童心的真誠呼喚。
苦老的藝術(shù)是由學問和人品來支撐的。因此,學李苦禪的藝術(shù),就要先學他的人品。
編輯:楊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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