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要聞>沸點 沸點
多位中國留學生吸食“笑氣”致癱 中國尚處監管盲區
致命“笑氣”
“笑氣”學名一氧化二氮,多位中國留學生在美國吸食“笑氣”致癱瘓,該氣體在中國尚處于監管盲區
查看更多人物報道,請掃“剝洋蔥”
飛機從美國西海岸的西雅圖起飛,在11小時內跨越8711公里,落地北京。
今年5月的一天,25歲的韓夢溪坐在輪椅上,被推出了首都國際機場。她身上帶著傷口,帶著激增的五十斤體重,還帶著高血壓、肥大的心肌和重度肌無力的下半身。
同樣的一幕6月底再次發生,她的好友楊丹和男友劉勝宇雙雙坐著輪椅回了國。18歲的劉勝宇被醫生診斷為終生癱瘓,已徹底喪失自理能力。
過去的一年,這三位留學生人均花費幾十萬人民幣,吸了至少一萬罐“笑氣”。
這種學名為一氧化二氮的氣體,每小罐只有8克,吸食一次能帶來十秒的快感,最終卻使這些來自富裕家庭的孩子一個個倒下,有的甚至喪失了一生的自由。
6月30日,韓夢溪一封題為《最終我坐著輪椅被推出了首都國際機場》的公開信,將她經歷的一切展現在公眾眼前。文中她寫道,“那幾個月我花了幾十萬去干這件毫無意義傷人害己的事情,一直到今天我都還是不能獨自行走。”
目前無法確切統計多少人受到“笑氣”的危害,但幾個細節足以顯示成癮者群體的龐大——近百留學生在網上評論稱自己曾吸食“笑氣”,有人至今仍癱瘓在床;在國內,許多醫院都曾接診“笑氣”中毒患者;一位戒毒研究專家發現,在浙江寧波,甚至有高中生在吸食“笑氣”。
更嚴峻的現實是,這種氣體不屬于法定的新型毒品,無論在制度還是在市場上,都處于沒有管控的狀態。
而面對這些倒下的年輕人,中外的醫生都沒有找到精準的治療對策。
危險氣體
一氧化二氮嘗起來,是帶著甜味、涼絲絲的味道。
你可以在面包店、咖啡館、手術室聽到這個名字,被裝在小小的罐子里,被用在奶油發泡、麻醉手術上。1799年,英國化學家漢弗萊·戴維發現了它的麻醉作用,能使人失去痛感并發笑,因此被稱為“笑氣”。
2015年后,它出現在美國西雅圖和洛杉磯的中國留學生聚會上。8克的金屬罐子,25罐一盒,24盒一箱。五顏六色、堆積成山。
年輕人把小罐里的一氧化二氮抽入奶泡槍中,直接對著槍口吸氣;或是將氣體打入氣球,用嘴吸盡氣球內的氣體。
2016年9月,來自南昌的留學生韓夢溪這樣吸進了第一口一氧化二氮,從此無法自拔。
這種本是美國人喝酒時消遣的游戲,成了留學生們打開的一個“新世界”。
有人認為,“笑氣”流行的另一個原因,在它的昂貴。一箱“笑氣”至少200美金,不是所有人都消費得起。正因為此,它成為高消費能力的標志,成為一種地位與財富的象征。
19歲的吸食者林真真,來自浙江的一個富人家庭,父親做醫療器械生意,她總結了身邊吸食者的特質:基本都來自國內中產以上家庭,他們讀的是六七萬美元一年的高中,有的女孩子背愛馬仕,男孩子開法拉利和蘭博基尼。微信朋友圈里,都是他們在夜店、賓館里舉著氣球的照片。
在西雅圖,“笑氣”和食物一樣容易獲得。它并非違禁品,任何人都可以購買。這為暢銷創造了天然條件。很多留學生也做起了外賣生意,整個西雅圖遍布上百賣氣人,有人的宣傳口號是“西雅圖環繞倉庫,十分鐘內任何地方閃到”。
25歲的韓夢溪一直認為自己不是個壞孩子——17歲時,爸媽把她送出國,這么多年她沒碰過煙酒。她知道,K粉、海洛因,這些硬毒品是碰不得的。
2016年9月,她從朋友手中接過小金屬罐時,心里想的是,“他們都說比抽煙喝酒傷害要小,沒事,我就嘗試一下。”
“別人靠氧氣活,我靠‘笑氣’活”
幾個月后,韓夢溪改變了想法。打氣,成了她人生中做過最瘋狂的事情。
接觸“笑氣”的第二天,她就不想去上學了,開始了長達三個月閉門不出的生活——短暫的十秒里,人的意識會漂浮起來,覺得一切都失去意義。
微信可以買氣,送貨上門,那些天她一天要抽兩箱,超過1000支。隨著耐受度的增加,她開始放兩三支“笑氣”到一只氣球里,吹爆炸很多氣球,但是因為麻醉作用,嘴完全感覺不到疼。打著氣,她因為缺氧暈過去,睡兩三個小時,又起來接著打。
去年底,父母發現韓夢溪打氣,震怒,勒令她去一位長輩家住。戒斷兩個月后,她獨自到拉斯韋加斯辦事,到賓館的第一件事,就是聯系當地朋友給她買氣。事情沒有辦,她在賓館里“狂吹了三天”。
窗外的西雅圖冬去春來,韓夢溪對外部世界已經提不起任何興趣。她也不曾計算,自己已匆匆花掉了60萬。
19歲的林真真比韓夢溪花得更多,她打氣,及治療打氣后受傷的自己,花了超過一百萬。
一年前林真真失戀,她希望逃避糟糕的生活,想到從“笑氣”里找安慰,并很快上癮。
今年4月,她在洛杉磯度過12天的春假,唯一的活動就是在酒店打氣。僅有三次出門,是因為怕打氣太多,酒店報警,而換了三次酒店。
那12天里,她很少入睡,最長的一次睡眠,是因為打氣大腦缺氧,昏睡5個小時。后來打賬單出來,12天花了五六萬人民幣。
“那個時候我一箱氣打完了,下一箱還沒有送來,我躺在床上就覺得自己是在吸毒,沒有氣就活不下去了。別人是靠氧氣活著,我是靠‘笑氣’。”對她來說,打氣的時候連生死都不再重要,“打到20分鐘,我死了,那也沒關系,至少我那20分鐘都是特別開心的。”
對“笑氣”的依賴,是極可怕的事情。
在最極端的時候,來自浙江的留學生尹文怡的微信運動顯示,她一天只走了八步。她的運動軌跡是打氣、上廁所、去門口拿外賣送來的氣。
因為沉迷“笑氣”,她休學了兩個學期,陷入極深的痛苦——知道這樣不好,但又無法控制。那時候每當看到氣罐只剩下十幾個,她就會非常難受。“會要再找人買,一直催著人再送來。”
“就像看電視有嗑瓜子的習慣,有一天你沒有瓜子了,可能非常難受。我習慣了手上拿著一個打氣筒。”
“厭惡自己,從里爛到外”
當這些年輕人沉湎于一個又一個十秒的刺激時,他們不知道,有些不可逆的變化已在他們身體里悄悄發生。
中日友好醫院的一篇醫學論文證明,一氧化二氮大量且持續進入人體,會導致人體內的維生素B12急劇減少。他們的肢體可能會麻木,記憶力和認知能力會越來越差,脊椎神經元的活動受到抑制后,他們的大腦、胃腸、呼吸道、神經系統都在逐漸受到影響。
在拉斯韋加斯“狂吹三天”之后,飛機落地西雅圖時,25歲的韓夢溪因為高血壓,眼睛幾乎看不清東西,差點摔倒在機場。過了沒幾天,她下樓時發現自己腿已經抬不起來了,一腳踩空,“啪”一下從二樓直接滾下來。她還在持續發胖,幾個月過去,她胖了五十斤。
更可怕的是,他們的心理已經出現嚴重問題。
韓夢溪出現了幻覺。坐在車里打氣時,她總覺得有人在窗外拿紅外線的攝像機拍她,覺得有人在拿車鑰匙開門,還記得有朋友來給她送過東西。后來她去問,根本沒有,都是她的幻想。
十多天連著吸了十多箱氣,接到被學校開除的通知時,林真真發現自己腦子幾乎轉不動了,蒙了,直接掉頭走了。“如果我當時還是正常人,絕對會爭取一下。”她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覺得身邊人很危險,懷疑朋友們要害自己。
目前,林真真的情況在好轉,也有了思考:吸食者的心理可以從社交網絡窺見端倪——那些朋友圈還在展示自己打氣的人,一般都問題不大。反而打氣很多、深陷泥潭的,都不會再展示了。“你知道你是個吸毒的人,就會很怕別人怎么看。”
到了這個階段,吸食者基本已經主動斷掉了與社會的所有聯系。他們寧愿永遠自己待著,不再出去上課、上班或跟人交流。
意志再堅強的人,也會在這種雙重的痛苦之下,懷疑甚至放棄自己的人生。
今年四月,尹文怡想到了自殺。
那時她的運動神經已經受傷,走不動路了。喉嚨和舌頭也因為大量吸食“笑氣”而變得很脆弱,吃任何東西都是辣的,一杯溫和的椰子汁,把她辣得淚流滿面。
她發現已經沒辦法控制情緒。獨自在家看電視,看到感人劇情會哭,看《快樂大本營》也哭。醫生診斷,她得了抑郁癥。
她說,“那時候覺得,我的天啊,厭惡自己,從里爛到外,上個廁所都上不了,從房間走到陽臺去抽根煙,都要爬著過客廳,感覺自己像狗一樣。”
大麻、戒毒所與精神病院
他們也曾經掙扎和自救,甚至用過非常極端的方式來戒斷自己對“笑氣”的依賴。
聽說女兒要被學校開除,林真真的父母飛到美國求情,學校同意為她保留學籍,但是需要她去戒毒所待一個月。
美國的戒毒所更像一家醫院,除了毒癮者之外,它還為酗酒者等對其他非毒品的物質產生依賴的人提供治療。那里全封閉,不能用手機,但林真真卻覺得那是打氣的一年多來,她最快樂的一個月。
在戒毒所,老師告訴她一個理論:正常人開心的指數如果是70,high的時候把指數升到了100,多出來的30就是不正常的,其實透支了你之后的快樂,等于說你之后只會有40的快樂。你越難過,你就越想要high,high得越多,以后需要的量就越大。
林真真認同這個說法,從戒毒所出來后,她一邊接受治療,一邊勸告自己的朋友。在微信朋友圈里,她曬出自己打氣時的賬單,“看了下三月份到五月份卡里余額的變化,打氣真的傷身體又傷錢”、“發這個就想告訴你們快他媽別打氣了”。
尹文怡的方法則是求助心理醫生。但由于打氣而昏倒,她錯過了與醫生約定的見面時間。而她此前已表露出自殺傾向,警方怕出意外,破門而入,后來她被送入了精神病院住了四天。
但精神病院的這段經歷對尹文怡的作用微乎其微。今年五月底,在連續打氣十多個小時后,她發現自己很難站起來,被送入醫院加護病房,醫生診斷她為“肢體亞急性癱瘓”。(亞急性期,是針對急性期和慢性期而言,是介于這兩者之間的一種病情發展階段。)
癱瘓這兩個字讓她的父母情緒崩潰,那天是她的生日,父親在電話那邊吼道:生什么日,你怎么不去死?
在長達十個月的與“笑氣”的纏斗期里,韓夢溪試過很多種方式。
她試圖把冰淇淋作為“笑氣”的替代品,它能復制氣體進入嘴巴是甜的、冰涼的感覺。但她發現不夠,因為冰淇淋不會讓她暈,她迷戀那種虛妄的刺激。
她甚至嘗試過大麻。大麻被很多人認為是軟性毒品。而“笑氣”在中美兩國,都并未被官方列入毒品。但韓夢溪試了一下,她習慣不了大麻厚重的口味。
今年三月末,在戒斷兩個月之后,她又恢復了原來的生活。那時西雅圖還很冷,她謊稱去朋友家開party,開車到賣氣人的樓下,整宿整宿打氣,不吃飯,不睡覺。
她坐在車的后座,冰冷的氣彈就一個個堆在她的腿上,因為低溫,她的大腿被嚴重凍傷,手也凍脫了皮。而她毫無知覺,大量吸食“笑氣”已讓她的身體失去痛感。
有時吸到最后一口了,韓夢溪沒辦法停下來,求賣氣球的趕緊下樓,“快點,快點,我多給你錢,你一定要過來。10分鐘、5分鐘……”
這樣的生活持續到五月份的一個清晨,朋友們在車上找到了她,昏睡兩天兩夜后,她發現自己尿失禁了。被送入醫院,不久后回國。在她的那份公開信里,她這樣總結自己在這一年的歲月,“毫無意義”、“傷人害己”。
沒有對策的治療
7月2日,北京北五環附近一所醫院的神經內科病房里,我們見到了韓夢溪。她坐在輪椅上喝一杯巨大的奶茶,全身罩在一個黑色大T恤里,雖然有些胖,五官依然精致。父母請了專人照顧她。她大腿上還有巨大的凍傷傷口,結了痂。
這家醫院的檢查結果表明,除了高血壓和心肌問題外,韓夢溪的運動神經受到了極大的損傷,腳部的肌力幾乎是0級。她摸著小腿給我演示,那只腳無法做出向上抬的動作。
但她依然是幸運的——主治醫生說,休養半年,她應該能獨自行走。
而她的朋友、一個月后同樣被輪椅送回來的劉勝宇,則已被醫院的診斷結果“宣判”了——“終身殘疾”。
這位18歲的男生,出生在杭州一個極富裕的家庭。去年,他大量吸入“笑氣”,腦出血被送入醫院,住了兩個多月,花費二十多萬美金。當時他就已經坐了輪椅,“精神恍惚、胡言亂語”,醫生說,他身體里一點維生素B12都沒了。
但他仍未停止。今年1月至6月,他坐著輪椅,與女友楊丹繼續吸食“笑氣”。韓夢溪回國后,因為擔心他們的狀況,委托一位阿姨上門去看,阿姨進門后劉勝宇說的第一句話是,“去疏通一下馬桶”。
眼前的場景讓人不忍直視。因為廁所堵住,他們又失去力氣,只能在家里爬來爬去,客廳、衣柜,四處都是他們的排泄物。他們馬上被送往醫院,隨后回國。
他們早已對問題的嚴重失去了意識,坐著輪椅去機場的路上,這對情侶還在車上打氣。
不管是在美國還是中國,擺在韓夢溪、劉勝宇、尹文怡等人面前的一個共同問題是,因為此前少有“笑氣”中毒的病例,目前醫學界的研究還并未成熟。
查閱資料發現,目前國內關于“笑氣”中毒的論文僅有一篇,來自中日友好醫院。該論文提到,“定期攝入‘笑氣’可導致缺氧,繼而引起高血壓、暈厥,甚至突發心臟病;長期接觸可引起貧血和神經系統損害,高濃度‘笑氣’還有窒息風險。”
一位患者說,他翻遍了美國醫學論文,也只找到兩篇關于“笑氣”中毒的文章,而且也沒有具體治療方案。
這位患者在連續打氣三個月,在路邊跌倒后,被鄰居送去醫院,那時他身體幾乎全部癱瘓。做過許多檢查,但醫生仍不知道具體病因,最后只能做結論為“亞急性脊髓聯合變性”。他覺得治療中最為艱難的,是沒有醫生懂得這種病,而且完全不知道恢復的可能性。
美國主治醫生曾經的診斷分析,等同于宣判了他“死刑”:你這輩子基本沒有再次行走的可能性了,美國醫院能做的就只是讓你活著和給你做康復治療。
但令人意外的是,堅持每天兩到三個小時的康復訓練,他在治療半年后通過拐杖脫離了輪椅,然后又用了半年時間脫離了拐杖。雖然力氣微弱,但如今已能夠獨立行走。
這位患者總結的治療要點,比如康復訓練、針灸,也成為現在多數中毒者迷茫中的選擇。
“別回頭,往陽光走”
把視線從西雅圖轉到中國,會發現情況同樣不容樂觀。
最近有件事兒,讓浙江省戒毒研究治療中心辦公室主任張亞海震動不已——他一位同事在上高中的女兒,在宿舍和舍友吸食“笑氣”。氣彈是她們從蛋糕店帶出來的。“只知道有人在用,不知道會跑到中學生里面去,對我觸動很大。”
他認為“笑氣”的危險之處在于,氣彈的獲得太過輕易,而危害又不為人所知。
7月3日,由于留學生吸食“笑氣”被廣泛關注,淘寶上搜索“笑氣”已無內容。但私信那些還售賣奶泡槍的店主,幾乎都能買到氣彈。以一些臺灣品牌為主,國產的也有,一箱三百支上下,售價一千到兩千元不等。
早在去年,林真真就發現杭州城的個別酒吧里售賣氣球,十元一顆,隨處可見。
這兩年,杭州也多了許多送氣人。一位送氣人的微信朋友圈發布的內容是“氣球,日常接單火箭配送”,或“有貨價格美麗,市區秒到免閃送費”。咨詢發現,他們同樣提供跨省郵寄服務,一兩天內就能送到北京。
在國內的各個醫療機構,中毒者同樣已經出現。最近張亞海參加會議時,一個衛生局長還感嘆,“今天早上送來個病人,吸得面部癱掉了,沒辦法治啊,怎么治,從來沒接觸過這個東西。”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院長、精神衛生研究所所長陸林也曾在門診遇到過類似的案例。這是一位20歲的大學生,獨自在京求學,在酒吧參加生日聚會時,看到同行有人在“嗨氣球”而加入,隨著吸食劑量越來越大,出現了頭疼、四肢無力等癥狀。
陸林的觀點是,短期吸食“笑氣”,身體對其反應小,但吸食者也有舒適感,極易形成心理依賴,但后期由于耐受的形成,長期大劑量的吸食,將對身體產生不可逆的損害。“笑氣”在公開場合的公開銷售,“毫無疑問應該禁止”。
“笑氣”并不在我國的《麻醉藥品及精神藥品品種目錄》中,也不屬于法定的新型毒品。張亞海與他的同事們,在盡力推動更多人來關注此事,“我跟(浙江省)公安廳講了,能不能通過我們的推動,推動國家的立法,不立法太危險了。”
公開信發布以后,二十多位吸食“笑氣”受害者找到韓夢溪。他們建了微信群,在群里互相安慰,一位成都的姑娘分享了自己半年內從癱瘓到康復的經驗。
韓夢溪把群名改成了“別回頭,往陽光走”。
(應采訪對象要求,所有留學生皆為化名)
編輯:秦云
關鍵詞:中國留學生 “笑氣” 監管盲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