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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粗心讀好詩
十數年前,香港女詩人秋野來訪,翻筆者舊作,讀到“何妨細字酬清客,難得粗心讀好詩”,好生奇怪,問:“古賢說‘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如’‘毋非細味,詩文不明’,你何以要‘粗心讀好詩’呢?”
映日荷花 李苦禪、趙丹/繪
說“粗心讀好詩”,自有一番道理。好詩萬萬千千,當粗心時不妨粗心,輕松放過,留下足耐品味的雅趣,正好頤養清修讀書的仁人之心。唐代劉禹錫的入韻短文《陋室銘》有“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二句。苔,也是草。此處“苔、草”同用,但不礙文意,而且以“上階”和“入簾”寫出了苔綠草青的勃勃生機,讀者喜歡,自不必計較“苔、草”是否“梨和水果”的關系了。
說“粗心讀好詩”,首先須是好詩。換句話說,就是先解其妙,然后再高抬貴手,權且饒過。唐代王維寫過一首小詩《山中》:“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東坡題跋》評此詩時說過,“味摩詰(王維)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的確好詩,毋庸置疑。但是,“天寒紅葉稀”應是深秋,“空翠濕人衣”卻是孟夏。若以為春寒料峭時也可能“天寒紅葉稀”的話,那么,此時的春山小路上又哪來的“空翠濕人衣”呢?這樣的好詩,不妨粗心去讀。唯其寫景如畫,唯其見情見趣,讀來又清新爽口,讀者寧可陶醉其中而不去計較其余。這就是粗心讀法。細心在前,粗心在后的假糊涂真瀟灑,終歸快意在我,不愁沒有知音。成人之美和成詩之美,不過風雅裁斷的一念之間,沒隔著千山萬水。
據《西清詩話》載,吳越王時期宰相皮光業寫詩,得一聯曰,“行人折柳和輕絮,飛燕銜泥帶落花”,志在“警策”,感覺良好,“以示同僚,眾爭嘆譽”,獨裴光約出來掃興,認為“二句偏枯”,對仗不工,說“柳當有絮,泥或無花”(柳確實有絮,燕子銜的泥未必有花)。裴光約讀詩犯呆,病在過分挑剔而不能寬容好詩。后來,也有抬杠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譏諷道“銜泥未必無花”,裴應無語。
詩文警策,方便傳世。因為警策最不易得,故佳句偶有小憾,畢竟“鶯聲亂調勝鴉啼”,不妨輕松放過。何況讀者有時讀詩不精,“鶯聲未必亂調”,即妄評枉殺,誤導學子,也好殘忍。老杜《雨詩》有“紫崖奔處黑,白鳥去邊明”,設色如畫,明目凈心。今有評論以“老杜筆拙,那烏云奔紫崖就黑,奔黑崖就白嗎”,“老杜另有‘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二詩簡直是印模作詩……”,苛刻如此,不知掠眼過去,撂倒一片,千秋還有幾多詩人?
當然,讀詩仍須細心,猶如兵將守關,豈可掉以輕心?讀杜甫寫王昭君的名句“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則須細心。粗心讀此,匆匆一瞥,皆不知“青冢”之妙。《歸州圖經》說“胡中多白草,王昭君冢獨青”,此說雖然真假難考,但讀者大都寧可信其有而不愿信其無;如果靜心一想,青草對昭君尚且多情見憐如此,何況人呢。這時方才解得老杜下字的用心。
讀詩,或先粗心隨后細味,或先細味隨后粗心放過,因人因詩而異,沒有定規。清初寫過“一片長安秋月明,誰吹玉笛夜多情”,差點奪席李太白的詩人陳廷敬,白發垂暮時還翻檢平生未讀深透的詩文,曰“殘年飽飯細吟詩,一笑生涯老自知”,不怕從頭再來。其愛詩讀詩的那份執著癡醉,實在令人嘆服。
讀詩,最好有一等學養和胸襟,再有一雙通情識法的火眼金睛。如果學養胸襟不足,又眼光不精,難免忽略或挑剔好詩,留下擦身錯過的遺憾。近代《習靜齋詩話》舉薦過羅里庵的《舟中即景》,詩曰“十里湖光一鏡磨,扁舟搖過綠生波。四邊多少捕魚客,細雨斜風不用簔”。初讀,以為舟客即景所見,平淡無奇。如果沉吟細思:那“斜風不用簔”尚可理解,為何雨中捕魚竟不用簔呢?于是,讀懂詩中隱意,方解前半首所見只為后半首所思所想而來。首句“十里”“一鏡”寫湖面之大,次句“扁舟搖過”,一點一線破開湖面,形象生動。“捕魚客”,顯然不是唐代那位“斜風細雨不須歸”的煙波釣徒張志和,因為名利場沽名釣譽的“捕魚客”只玩手段,是“細雨斜風不用簔”的。“四邊多少”,言其泛泛,熱衷如此;“不用簔”,言其巧佞取便,詭譎如此。讀懂此詩的獨白潛辭,能覺出諷意可法,雅趣堪味,則不難知《舟中即景》實是一首感嘆世風日下的慨世詩。研究詩學的功夫,若非以細心讀法磨礪歲月,料也會錯失一些相貌平平卻真正精彩的好詩。
詩歌史中亂鉆牛角尖,琢磨過頭的事太多,弄得像東坡那樣的大手筆也須小心從事。元豐八年(1085)五月初,年近五十的東坡前往揚州游竹西寺,“見百姓父老十數人相與道旁,語笑其間”,遂題詩寺壁,“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沒承想,此詩被御史賈易等歪讀,竟彈劾其慶賀帝(神宗)崩、“益加放傲”等,欲復加其罪。東坡只得自辯,謂“聞好語”,指豐歲“喜聞百姓謳歌”,又“先帝(神宗)上仙在二月,題詩在五月”,“若稍有他意,豈敢復書壁上以示人乎”,據實坦陳,結果有驚無險。其實,惹禍的“山寺歸來聞好語”,不過將唐代李賀的“沙路歸來聞好語”借來一用。東坡性格豪放,仕途坎坷,元豐二年(1079)因“烏臺詩案”入獄謫外,六年后出游,好不容易詩興大發,來點靈感,還要謹防賊眼盯著;詩人豈止受累,有時也會受罪。
找碴兒跟善意指正瑕疵,肯定是兩回事。唐白居易《琵琶行》巧妙融合潯陽琵琶女的不幸與自身遭遇貶謫的失意,哀嘆“同是天涯淪落人”,已經將民間與官場的“天涯淪落”賦予了社會意義,歷代評價甚高。至清,有位稱“佟法海”的詩人憑吊琵琶亭時題詩譏諷說,“司馬青衫何必濕,留將淚眼哭蒼生”,埋怨詩人憐惜琵琶女而無視社會蒼生。“蒼生”,即平民百姓。琵琶女非“蒼生”乎?既然要求“哭蒼生”,又譏諷對琵琶女“青衫何必濕”,見解自捩,幾近無理,被袁枚《隨園詩話》斥責為“煞風景語”。若依拙見,值得細心研讀的倒是“青衫”一語。唐服制顏色視階官品級別類,九品服青。白居易貶謫江州司馬,本應從五品下,但階官卻是將仕郎(從九品下),故令服青衫,有點欺人太甚。由“青衫”切入,方能理解,白居易已經遷降外放,又青衫閑置,加重抑郁,故情何以堪。那文人的淚眼哭哭蒼生,再順便哭哭仕途顛蹶的自己,有何不可?放過琵琶女,放眼看清世道的不公,便可成全一首“情致曲盡,入人肝脾”(金代《滹南集》評語)的七言古風經典,也是文學欣賞的浮屠超度。
晚唐風流才子杜牧的七絕《江南春》,膾炙人口。詩曰“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詩寫江南春色,道出國勢盛衰易代的傷感,活脫脫一篇歐陽文忠公的《五代史伶官傳序》,當然是絕妙好詩,非晚唐、非杜牧,寫它不出。明代楊慎那老夫子偏說“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見《升庵詩話》)。鳥聲的聽聞,需要丈量距離后才能寫詩,還有詩趣嗎?楊慎沒有“粗心讀好詩”,琢磨過分,成了書呆子找碴兒,惹翻了天下偏愛杜牧這首好詩的讀者,生前身后都沒少挨罵。
當然,該細心處還得細心,否則未識得那深處妙處,囫圇吞了人參果,竟不知味,也會遺憾。
清代“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有“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詩句,愣說柳絮“片片紅”,讀者難免意外。待細心玩味詩法后,方知柳絮“紅”得奇妙,又當叫絕。上句的“夕陽”和“桃花渡”用暗色法,已預先為詩境設色作襯,給出了畫面的大背景色。這樣,將夕輝映照下桃花渡飛來的柳絮看成“片片紅”,審美幻覺的絢采綺麗,便會給讀者展開足夠闊大的想象空間。“片片紅”,主觀色,詩筆能成功彩繪了天地渾然一色的奇特景象,正是其藝術真實的高妙。導讀者不解其妙,在鑒賞文中釋為“被風吹過來的白色柳絮與片片紅桃花交匯一起,構成一幅春日黃昏的美妙圖畫”,有負原創詩心美意,就算白讀。
看來,文學藝術作品的識讀必須適度,當粗心時太細心,會抹殺好詩,傷害雅趣;當細心時太粗心,又會錯過好詩,埋沒了雅趣。縱晉唐宋元頂級書畫墨寶,也非纖毫無憾;要求全美盡善,實在太難。想想那些愣要跟李白、張繼較真,說桃花潭水沒有千尺、寒山寺半夜三更也非撞鐘之時的書呆子們,“粗心讀好詩”難道還不“難得”嗎?
(作者:林岫 系中華詩詞研究院顧問)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難得粗心讀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