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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道玉:學術研究可以慢下來
當我提出這個命題時,似乎是不合時宜的,因為在新的技術革命時代,隨著市場競爭的加劇,人們都是以追求高速度、高效率和快節奏為時尚。我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從國際慢城聯盟的宗旨得到的啟示。自信息革命以來,隨著經濟和文化的全球化,人們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這不僅沒有給人們帶來美好的生活,反而使城市人口的發病率和死亡率不斷攀升。于是,1999年10月在意大利奧爾維耶托市誕生了國際慢城聯盟,它的宗旨是“以人為本,實現人居終極理想”。慢城聯盟如今方興未艾,已有24個國家的135個城市加入,似有席卷全球之勢。應該說慢城誕生絕非偶然,是對一切求快的反叛,這也應驗了物極必反的規律。如果說人們生活和公共社會節奏要慢下來,那么鑒于學術研究的特殊性,學術研究更需要慢下來,唯有在“冷環境”中,才能窮究宇宙的終極真理。
學與術之別
什么是學術?學術一詞,含義甚廣,早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就有多處提及。如果專指學問和學識的話,南朝梁何遜在《贈族人秣陵兄弟》詩中有:“小子無學術,丁寧困負薪。”南宋蘇軾在《十八阿羅漢頌》中也有詩句:“梵相奇古,學術淵博”。通常,人們都是把學術當作一個詞匯來理解和使用,權威的《現代漢語詞典》的詮釋是:“有系統的、較專門的學問。如學術界、學術思想、學術團體、鉆研學術”,等等。
其實,學術一詞是由學與術二字組成的,它們分別指稱兩種與學識有關的不同概念。梁啟超是清末思想啟蒙的代表人物,他于1911年在《學與術》一文中,第一次對它們作出了明確的界定,他寫道:“學也者,觀察事物而發明真理者也;術也者,取發明真理而致諸用者也。”“學者術之體,術者學之用。”著名翻譯家嚴復也認為:“蓋學與術異,學者考自然之理,立必然之例;術者據已知之理求可成之功。學主知,術主行。”兩位學術大師對學術的釋義是完全一致的,僅就學而言,與牛津高級辭典的注釋也是一致的,它的釋義是:“學術是與學校、學院有關的,學者式的、非技術或實用的,僅僅注重理論。”
以知識為基礎的科學是分類的,現代通常把科學分為三類,即基礎科學、應用科學和開發技術。既然科學是分類的,那么承擔科學研究的部門也應該是有分工的,一般地說,科學院和少數研究型大學是承擔基礎科學研究,工業技術部門是從事應用技術研究,而技術學院和企業則是從事技術開發研究的。這一模式,基本上得到國際共識。以德國為例,該國有兩個最大的學術團體,一是馬克斯·普朗克學會,下屬70個研究所,它們更重視基礎研究;二是夫郎禾費協會,下屬38個研究所,主要從事應用科學研究。它們的區別是什么呢?對此,德國馬克斯·普朗克學會主席彼得·格魯斯給出了科學簡明的回答,他說前者是創造作為研究的知識平臺,而后者是在現有知識平臺上進行研究。簡單地說,基礎科學研究是回答:這是什么?這是為什么?而應用技術研究是回答:這有什么用?這有什么效益?
但是,縱觀我國科學研究的情況,各部門的分工并沒有這樣的清晰,以至于各大學相互錯位。例如,某些研究型的大學,卻提出要上經濟主戰場,花費極大精力從事應用技術研究,結果“撿了芝麻,卻丟了西瓜”。然而,另一些非重點大學,出于虛榮心的需要,拼命地向研究型大學里擠,自不量力的拼湊博士點,搞基礎科學研究,結果勞而不獲。我國基礎科學研究落后,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其主要原因是實用主義在科學研究中占據了主導地位,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基礎研究的重要性,以便趕上發達國家的學術水平。
浮夸是學術研究之大忌
20世紀90年代初,是我國經濟發展史上一個拐點,其標志就是追求GDP的指標。在高等教育領域,大學合并,學院更名,專科學院升格,大躍進式的擴招,一浪高過一浪,一直持續了近20年。大學中的科學研究,無論是論文或是專利,求多不求新,求量不求質,抄襲、剽竊屢禁不絕,身陷其中的既有校長、院長,也有院士、博士生導師,嚴重地玷污了大學這片圣潔的領地。一個好的學風,需要幾代人培育,而一旦學風遭到破壞,又將殃及幾代人。
中國是世界人口第一大國,但是這個第一并說明不了什么問題,最根本的是人均占比。例如,中國科技研發人員8114萬人,雄居世界第一;科技論文連續6年世界第二,專利申請數量連續5年世界第一。其實,這些第一并不能證明一個國家科學真實的水平,更反映不出一個國家的創新能力。一個鮮明的對比是日本,人口尚不到中國的十分之一,迄今卻已有22人獲得了諾貝爾獎,涵蓋物理、化學、醫學和文學多個領域,而尤為突出的是最近14年中,幾乎每年都有一人獲獎,就獲獎的速率已經超過美國。中國就相形見絀了,在科學領域僅僅只有一項生理或醫學獎。
就發明專利而言,雖然中國發明專利連續5年雄居世界第一,但是含金量究竟有多高?發明專利包括新產品、新方法,對產品的形狀、包裝以及外觀設計等,而我們在后者上居然占了60%以上。中國的一些大公司每年申請專利多達數萬件,這是商人們保護自己利益的作為,算不上有什么實質性的創新。據介紹,美國許多企業的主要盈利來自知識產權,產權交易每件是37萬美元,而中國產權交易的收入可以忽略不計,這就是我國專利的硬傷。
在文學創作中,也一味地追求短、平、快,一部電影三天殺青,一周寫出幾十萬字的“大部頭”,有些劇團一個月就拋出一部“鴻篇巨制”。我國電影年產量為六七百部,電視劇年產量為兩萬多集,每年出版長篇小說四五千部,但銷量如何呢?有不少作品,還沒有進入市場,轉身就進了倉庫。莫言是我國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的獲獎作品《蛙》也僅僅印刷了20萬冊,這與那些世界名著動輒發行幾千萬甚至上億冊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去年6月,在上海召開了電影票房論壇,有人提出中國電影票房即將超過美國。對此,兩次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李安是最有發言權的,他認為:“中國電影工業剛剛起步,慢慢來。我希望它是開始,而不是高峰,不要讓年輕人浮躁,電影工業不是一蹴而就的。”
我們必須冷靜地看到,在我國學術研究、文學創作、專利申請、出版行業、電影制作等領域,不同程度存在浮夸現象,其惡果就是粗制濫造。老子在《道德經》中有言:“輕則失根,躁則失君。”這就說明,輕浮和狂躁是學術研究的大敵,學術研究只能在冷環境中求索,應當治一治“虛火”太旺的病癥。我們應當看到,熱環境或群眾運動式的研究,只能導致浮夸和粗制濫造。學術研究要慢下來,首先是我們科學家、作家、發明家和出版人的心態要靜下來,倡導板凳一坐十年冷和十年磨一劍的精神,唯有如此,才能誕生傳世經典。
學術奇跡需要漫長等待
縱觀人類科學發現和發明的歷史,一切重大的學術奇跡,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什么是學術奇跡?我認為,能夠稱得上奇跡的,應當包括:科學領域的諾貝爾獎,各一級學科世界大獎,創立顛覆傳統理論的科學學派,曠古絕倫的重大發現和發明,傳承百年甚至千年的學術經典著作等。顯而易見,這些成就的取得,絕非畢其功于一役而為,需要百折不回的持久求索。
就拿諾貝爾獎來說,據統計,在114年中,共有889人獲得這一殊榮,其中美國人占了四成。在這些獲獎的成果中,除了極少數是偶然幸運者以外,絕大多數都是皓首窮經的結果。例如,美國物理學家雷蒙德·戴維斯,對宇宙中微子的研究長達40年,于2002年才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2003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獲得者,又是3位美國人,他們的研究耗時10年,而且經過30年的考驗;2004年諾貝爾化學獎的獲得者是兩位以色列化學家,他們的研究經歷了長達35年漫長過程。又如,英國劍橋大學生理學教授羅伯特·愛德華茲被稱為“試管嬰兒”之父,他用20年的時間,經過反復試驗,終于培養出了首個試管嬰兒路易斯·布朗,但他于85歲才獲得諾貝爾生理或醫學獎,滯后了32年。
最近,媒體報道了世界耗時最長的5個科學實驗,其中之一是瀝青滴漏實驗,這是由澳大利亞物理學家托馬斯·帕內爾等人進行的。他們耗時85年,觀察到看似固體的瀝青也能夠流動。每6到20年會有一滴瀝青滴落,迄今只滴出了8滴,其間只發表了一篇論文。此項實驗的意義在于,物質的固態和液態是相對的,也是可以轉化的,問題是要找到他們的臨界點。這項研究獲得了2005年搞笑諾貝爾物理學獎,它的意義不在于科學貢獻,而在于對歷史文化的影響。實驗者們還計算出了瀝青的黏度,它是水的黏度的2300億倍,這個比值真堪為是天文級別的數字,僅此一點,就可以流芳百世。
在文學創作方面,也能體現“慢工出細活”的規律,急功近利只能出劣質品。例如,曹雪芹的《紅樓夢》寫作十年,審閱十載,增刪5次;司馬遷寫《史記》15年;李時珍撰寫《本草綱目》27年;徐霞客寫作《徐霞客游記》歷時34年;托爾斯泰創作《戰爭與和平》歷時37年;歌德畢其一生之精力,用60年創作了鴻篇巨制《浮士德》,等等。這類例子是不勝枚舉的,與當今中國的文學界某些急就章的作品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應當引起人們深刻的反省。
上述的事例都充分證明,學術研究貴在創造,而創造是從無到有的過程,是做出第一的、率先的和曠古絕倫的學術成果。因此學術奇跡只青睞有心人,他們應當是那些清心寡欲和安貧樂道的學人,只有持之以恒,耐得住寂寞,學術奇跡才會光顧你。如果有誰不愿意付出,那他就休想有收獲;如果沒有踽踽獨行的毅力,也休想有品嘗學術奇跡的人生況味!
(作者:劉道玉,系武漢大學原校長)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劉道玉 學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