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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牙雕最后傳人:新晉的大師 不明的未來
中國將在今年年底前分期分批停止商業性加工銷售象牙及制品活動
經過9年的磨礪,郭辰和他的小伙伴們終于拿到了“北京工藝美術大師”的證書。從2017年的2月17日這一天,他成為了人們口里的“大師”,一名29歲的大師。
但是,對于未來,“大師”的名號卻未必能夠給這位年輕人未來的事業帶來一片坦途,就像他的小伙伴在欣喜中的自嘲:“我們不會剛當上大師,就得轉業吧。”
矛盾的心理源于他從事的專業——象牙雕刻。根據國務院辦公廳發布的《關于有序停止商業性加工銷售象牙及制品活動的通知》,中國將在2017年12月31日前分期分批停止商業性加工銷售象牙及制品活動。
作為北京象牙雕刻的最后傳人,郭辰和他的同年們就像牙雕這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一樣,處在了轉折的十字路口。
“我還是先把手頭的活兒做好再說吧。”說著,郭辰樂了。
“最后的晚餐”終于要來了?
何淑英,北京象牙雕刻廠的高級技師,在牙雕這個行業里已經做了40多年。前些天,她在朋友圈里發了一張照片:北京牙雕廠技師們集體創作的大型牙雕藝術品《百年好合》。現在,它陳列在王府井工美大廈象牙專柜中。與這張照片同時配發的,是何淑英寫的五個字——“最后的收藏”。
同為牙雕廠的人,肖廣義自然也感受到了壓力,并且遠比何淑英大得多——他是廠長,使命讓他不得不思考牙雕廠的未來,而眼下他必須要不斷接聽退休員工打來的電話。
直到現在他還記得90多歲高齡的宮廷造辦傳人陳吉品是這樣問的:“牙雕這就算完了嗎?要怎樣才能傳承牙雕技藝?”肖廣義也不知道如何準確地回答這個問題。他唯一“準確”知道的,是“老藝人們舍不得這個技藝失傳”。
這些日子,已經退休的李春柯再次來到了北京牙雕廠的作品展廳,站在自己的整牙雕刻作品前,面色平靜地留下合影。
早在幾年前,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象牙雕刻傳承人的李春柯就曾預言牙雕藝術品收藏將是“最后的晚餐”。
現在,“最后的晚餐”終于要來了嗎?至少,人們在“晚餐”前聽到了喧囂。
車間里的“寧靜”
“喧囂”與“寧靜”只隔著一道門的距離:牙雕廠車間屋門的外面,大家討論著牙雕的未來;而車間屋門的里面,靜得只有小鉆頭打磨象牙的聲音。
車間里擺放了十余架工作臺。2月16日下午,8位技師在那里忙碌著,郭辰便是其中的一位。
郭辰坐在車間自己工作臺旁,穿著藍色的粗布工作服,戴著護目鏡,正雕刻著一棵象牙白菜。與不遠處也在忙碌的師父張樹忠不同,郭辰在工作臺上會擺放一臺插著耳機的平板電腦——聽音樂,這是他在工作中保持注意力的一個習慣。
“真的沒有工夫思考將來怎么辦。”走出車間,郭辰才恢復了健談的本色,“雖然我們私底下也會談論一下吧,但一干活就不會想得太多,畢竟手里頭還有任務吶,你那任務別出事啊。”
牙雕廠的技師是按照任務量來掙錢的。以郭辰的標準,他只要完成任務,每個月會拿4000多元的收入。如果再多干,收入就又會上一級。郭辰說他現在每個月可以拿到7000元左右的收入。
雖然錢不是很多,但要想拿到也不容易。他們完成的每件作品還要經過評定、打分——對于這些牙雕技師來說,料是如此的珍貴,再急也不能“蘿卜快了不洗泥”。“我還沒出現過做壞了的情況。”郭辰說不是自己水平有多高,“我們老師根本不會讓做壞的情況出現。如果我們出現什么問題馬上求助,老師會想法修改作品。”
作為北京人,郭辰目前的經濟壓力并不大。但即便如此,他偶爾也要客串給人家拍點照片,或者賣賣籃球鞋,以此來掙點閑錢。
“得給工人開工資啊!”廠長肖廣義直言全面禁止象牙商業行為后,牙雕藝術品無法進入市場,也許在這批年輕人之后就再也不會有人從事牙雕這個行業。
年代劇
郭辰來到北京牙雕廠是2009年的時候,和他一起的還有他的5名同學。
那是北京牙雕廠自1989年《瀕危野生動物植物物種國際貿易公約》實施20年以來第一次社會招聘,原因很簡單:就在2008年,中國獲準一次性進口60多噸非洲象牙。這批象牙分年度限額使用,全國每年使用量不超過5噸。自然,北京牙雕廠也分到了一部分額度。而能讓牙雕廠繼續生存的另一個原因是,當時雖然國際禁止象牙貿易,但國內還允許象牙工藝品的銷售。
郭辰是北京工業大學藝術設計學院雕塑專業應屆大專畢業生。牙雕廠直接到學校要人,郭辰和他的同學們便報名了。起初,牙雕廠想招他做銷售,但他拒絕了。
“你讓我雕東西成,讓我整天跟人家談生意這事兒我真辦不來。我也沒那么好的口才啊。”郭辰申請做技師。廠里研究了一下,最終決定把招兩名銷售變成了招一批技師。
事實上,從1989年后的20年里,北京象牙雕刻廠的800余名牙雕工人不得不轉業,最后廠里只剩下十幾人,北京象牙雕刻工藝都已經走到了瀕臨滅絕的境地。
肖廣義廠長回憶說,8年前北京象牙雕刻廠時隔20年招聘牙雕技師,“發自內心喜歡牙雕,喜歡傳統文化”是他們選拔年輕牙雕技師最重要的一條標準。
盡管從來沒有接觸過牙雕,但一走進廠子里,郭辰有了一種拍年代劇的感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
那時廠子位于打磨廠的一座兩進四合院里,年輕人被安排在一個屋里。他們很“神奇”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例如廠子里給他們搬出了比他們歲數還大的“案子”,給他們重新做的抽屜……
“其實已經跟大雜院似的了。”郭辰說這個四合院倒是讓他有了從前生活在北京城里的感覺,“我小時候家住在西四那邊,也是大雜院。我爺爺就在院子里吊嗓子練功唱戲。”
老師傅的“干艮倔臧”
京味兒,不僅來自大雜院,更來自廠子里的老師傅們。
郭辰原本學的是西方雕塑,而在這個院子里,大學里學的東西似乎完全用不上,“雕塑做的是加法,而牙雕做的是減法”。
起初,這些年輕人并沒有馬上拜師,而是先從雕木頭開始練習,從人物、花卉到草蟲……學習所有的門類。回到家,他們還要練習中國繪畫,掌握中國傳統美術的構圖、比例等等。
正是如此,這些年輕人就會和廠子里所有的老師傅打交道。
這些老師傅總是帶有北京人的性格特點:熱情、能說、講理講面兒,一般不會給年輕人下不來臺。但萬事不絕對,廠子里有一位欒師傅就屬于說話特逗,但又直率不留面兒的,用北京話講“干艮倔臧”。
郭辰剛當學徒的時候曾經雕過一個財神,但由于設計的問題,最后財神底部留得太多。欒師傅瞟了一眼:“你這不就一‘財神暖瓶塞兒’嗎?”
“當時我都不知道怎么接這話茬兒。”郭辰心里頭這叫一個打鼓啊:“這么塊料,這要是廢了,我得賠多少錢啊。”但讓郭辰想不到的是,這位說話絲毫不留情面的欒師傅竟然“化腐朽為神奇”,把財神爺底下多余的部分雕刻成了一個元寶。打那兒以后,再一見欒師傅,郭辰也不覺得頭疼了,反而還會主動地向人家請教。
在廠子時間一長,郭辰這批年輕人才發覺,這些老師傅對他們的傳授毫無保留。“這跟舊時代不一樣。”郭辰說,“那時候的老師傅,收工前都用布把活兒蓋好,上面灑上香灰,就是為了防止徒弟趁著沒人偷偷打開布看,偷學技術。過去不是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嗎?”
“我們手藝人的雙手凝聚的是傳承的責任,我們有責任把這門傳承了千年的手藝延續下去。” “非遺”傳承人李春柯說。
當然,作為80后,老師傅們有些東西郭辰怎么也學不來,好比用象牙粉止血。
一次做活兒,手被刻刀戳傷了,疼得他心里頭直哆嗦。師傅張樹忠立刻拿起周圍散落的象牙粉末往郭辰傷口上“糊”。
“做牙雕沒有不傷指頭的,老師傅們受傷就用象牙粉止血。象牙本身就有這樣的功效。”問題是,郭辰稍稍有些潔癖,“我還是有障礙,有這工夫還不如拿云南白藥抹抹吶。”
大老爺們學雕花兒
郭辰到牙雕廠后唯一一次想不通的,就是廠子里安排他去花卉組。
“憑什么啊?”郭辰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我是哪干得不成啊,干嘛讓我學雕花兒啊,我一大老爺們,沒事兒老鼓搗花兒算什么啊。”
原本想著做“仕女”的郭辰問了領導,領導說并不是因為他水平不夠才安排去做“花卉”,反而是因為老師傅們發現郭辰喜歡摳“細”,更適合做花卉。郭辰這才回想起自己雕刻人物時的那些習慣。“我有的時候覺得雕的人物留白太多,就‘擅自’在留白上加個花,添個草什么的。沒想到這也讓老師傅們注意到了。”郭辰說。
而師傅張樹忠的話更是打消了郭辰的顧慮。張樹忠說北方的牙雕作為國禮的就是“仕女”和“花卉”。“花卉組”也是掙錢最多的,一方面制作復雜,很多成品是通過拼鑲完成的,另一方面花卉對象牙料的使用比較講究,耗材也多。
自打進了花卉組,郭辰首先學的就是畫花——先寫生,再雕刻。為了畫花,師傅帶著他去路邊看玉蘭,紫竹院看竹子,植物園看花展……甚至到菜市場——買白菜。
“花卉組不光雕花草樹木,其實題材非常廣泛,像白菜就有清清白白的意思。”郭辰費勁巴拉地刻了一顆白菜拿給師父看。師父一瞧,問了他一句:“你這做的是魚雷嗎?”
正是這種小挫折才讓郭辰意識到,別看花卉草蟲,玩意兒不大,但是雕精雕細,及至出神入化,那是難上加難的事兒。也正是這個時候,郭辰才明白了工藝美術行業里的那句口頭語兒:“象牙玩的是藝術,雕漆玩的是技術,景泰藍玩的是色彩,玉器玩的是材料。” 而這正是老牙雕技師們引以為傲的資本。
恢復與創新
8年后,北京牙雕廠搬到了崇文門的一處社區附近,條件比過去好多了,而郭辰也更加地成熟了。
郭辰沒事兒在家便會做點核雕,并不是拿去賣錢,而是找靈感。他并不想讓自己在學校里學習的那些西方藝術理論和實踐化為烏有,總琢磨能否把傳統藝術理念和西方藝術理念有機地結合起來。
他最喜歡的一個作品是《十順圖》:一對竹節造型的臂擱,每個臂擱里面有五只正在戲水的小蝦。郭辰說這個作品在構圖上借鑒了齊白石的藝術特點,而在具體的蝦的制作上,其結構又融合了西方雕塑的特點。不過,現在這個作品只能通過宣傳畫冊看到了,實物早已經成為別人的收藏。
不過,郭辰并沒有滿足于“花卉”。他有了一個更大的想法:把花卉和走獸結合在一起,來一次牙雕的跨界。
之所以說跨界,是因為花卉和走獸屬于兩個類別。市面上的走獸都是南派牙雕的,而北派牙雕的走獸已經失傳了。幸好還有一位老師傅曾經偷學過點滴的北派走獸,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位說話挺逗又有些“干艮倔臧”的欒師傅。
郭辰把這個想法跟欒師傅說了,欒師傅很支持。“能恢復多少是多少,慢慢摸索著來。”欒師傅這樣對郭辰說。
未來的路在哪?
但生活似乎跟他開 了一個大“玩笑”。當郭辰躊躇滿志的時候,《關于有序停止商業性加工銷售象牙及制品活動的通知》下發了。根據這個通知,中國將在2017年12月31日前分期分批停止商業性加工銷售象牙及制品活動。
也就在這個時候,今年1月份,第八屆北京工藝美術大師和民間工藝大師名單公布了,牙雕廠的六位年輕牙雕技師被認定為北京市三級工藝美術大師,其中29歲的郭辰是年齡最小的一位。
一邊是自己從事的行業進入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一邊是自己獲得了大師的稱號,走上了從業以來的一個小高峰,是該沮喪還是該高興,郭辰說不好但又很冷靜。他和小伙伴們在平靜等待著國家“最終詳細的文件”,更等待著單位新的安排。
不過,他也做好了轉型的心理準備。“如果真的需要轉型,我們也可以雕刻別的,但那就跟這個‘大師’沒什么關系了。”郭辰說“大師”這個稱號是對牙雕技藝的認可,“但你要做玉雕、核雕,誰還認你這個牙雕大師呢?人家就看你的活兒好不好了。”
未來的路如何走?需要摸索的不只是郭辰,對于北京牙雕廠,乃至整個牙雕行業,都已經開始進行嘗試了。
在試過木雕和角雕后,人們把目光放在了猛犸象牙上。
“猛犸象牙完全可以取代象牙。”李春柯說,目前只有猛犸象牙可以在國際間自由流動而不受動物保護公約的限制。李春柯說俄羅斯相關方面曾嘗試聯系過他,但僅憑一己之力無法承擔國與國之間的合作,他期待著可通過國際貿易進口俄羅斯猛犸象牙原材料的方式,合理合法地進行猛犸牙雕的創作與傳承。
而另外一種可能是,牙雕廠設立牙雕博物館,但即便如此,牙雕技藝,作為一門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保護遺產,將如何保護并傳承下去呢?這一切,至少現在沒有答案。
除了技藝 牙雕還留下了什么?
盡管自己的未來和牙雕的未來沒有答案,但是對于郭辰來說,牙雕留給他的并不只有技藝,更多的是一種精神。
不像一些喜愛傳統文化的年輕人,生活里的郭辰不愛穿對襟的中式服裝,也沒有拿著各種串來回盤著玩兒的習慣,更不會刻意的滿嘴舊時北京拉“排子車”才會說的京腔,他就是一位普通的80后年輕人。
但是牙雕行讓他懂得了傳統文化的內涵。“我們有了師父,每年的三節兩壽都會去師父家謝師,這已經成了習慣。”盡管平日里屬于愛玩鬧的人,但是這些老規矩他無時不刻的在遵守著。
除了自己的師父,郭辰每年還會去拜訪80多歲的老師傅王永明。每次見面,老先生跟郭辰講的都是同樣的故事:老人年輕時在行業里的成長。及至后來,老人一張嘴,郭辰便知道他要說什么,甚至還會接個下茬兒。
起初,他也有些不耐煩,但是隨著自己在這個行業里時間長了,他的性子也變得沉穩了。“你突然會覺得有一個老人主動跟你講他過去的事情,那不是嘮叨,那是一種信任。”郭辰發覺即便每次的內容都一樣,但老人總能從這些內容里講出一些新的道理,無論做藝,還是做人。
大約2個小時的采訪結束了,郭辰又要工作了,沒有了侃侃而談,一切又歸于平靜。在車間門口,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墻上的銘牌,上面寫著:北京市非物質文化保護遺產生產性保護示范基地。
發牌的單位是北京市文化局。
記者 滿羿 實習記者 曾師斯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北京牙雕最后傳人 牙雕 象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