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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溥儀私塾中學習的時光
本文作者于1923年出生于大連,其父恭親王溥偉雖是清朝遺老,但思想比較開明,從不反對學習西洋知識,但前提條件是必須打下國學的基礎,因為溥偉始終堅信“半部《論語》治天下”之說。溥偉曾經從北京請了一位老夫子教他念《三字經》、《百家姓》、《幼學瓊林》等書,然后念《四書》。教學的方法就是“死背硬記”,完全沒有講解,此外就是每日苦練大楷和小楷字。溥偉過世后,由于家中斷了生活來源,本文作者母親帶著三個孩子無法生活,聽說溥儀在偽滿洲國宮廷內開設私塾,專門招收宗室子弟,并包食宿,于是就將其送到溥儀的私塾讀書。
1937年春天我到長春時,發現私塾里已經有五位學長:班長溥儉、溥英、毓嵣(本名毓嶺,因為溥儀的第三個妻子名字叫譚玉齡,為了避諱,改叫毓嵣)、毓嵒和毓慈。算上原先送走的幾個學生,我應該是私塾第三期學生了。后來發現,五位學長之所以來私塾讀書,基本和我的情況差不多。雖然五位學長比我早入學,但私塾里并無學年之分,新來的學生不用考試,也不問文化底子,也沒有規定何時算畢業。
我進私塾時,課程倒是比較正規,共開設了好幾門課程,有國學,也有數理化、外語課,歷史課主要講清史,各門課都有專門的老師任教。我初到長春時,雖然具備了一些國學底子,但跟幾位學長一起上課還是跟不上,于是溥儀就給我辦了一個“一人班”,讓我在學生班長住的小屋單獨跟著三四位老師補習。
記得補習語文的老師是由偽宮內府請來的一位老學究,姓何名壽芬,福建人。何老師和別人說話時很親切,臉湊得很近,以至于我很害怕他講到高興處會把口水濺到我臉上,總是把課本舉得高高的。給我上課當然要用普通話(“官話”)講,但何老師的口音很重,我曾問學長們老師說“盹兒不盹兒”是什么意思,因為我并沒有上課打盹兒。學長們告訴我:老師是在問你“懂不懂”。除了補講古典外,何老師還教我對“對子”,做“詩鐘”(即自擬對聯,或詠一事物,或詠兩不相干的事物,但要求對仗必須工整),這倒是給我以后做詩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給我補習數理化的老師叫汪鸞翔,是位博學多能的人,且精于書、畫,西洋的水彩、油彩畫也很精通。我補課用的課本,都是木刻、線裝的課本,全是汪老師在光緒年間教書時自己編的教材。記得汪老師獨身一人住在一家旅館里,20來平方米的房間,里面堆滿了書籍和理化試驗用的教具。別的老師曾說,汪老師屋子里放著“一萬件東西”。
歷史課不分年級,跟著學長們上就行了。老師姓費名志宗,號地山,留著八字胡,因為和我們有親戚的關系,我應該叫舅爺爺,溥字輩的學長叫舅舅,結果在課堂上按輩分叫,每次弄得很熱鬧。后來溥儀聽說了,讓我們一律叫老師。費老師有個嗜好———聞鼻煙,一次吸到鼻孔里足有指甲蓋大一堆。我看到他的鼻孔熏得發黃,胡須也被染黃了。費老師的歷史課講得非常生動和客觀,大家都愛聽。他講到乾隆帝時,竟然說由于和珅貪污,“聚斂了半個天下的財富,國家的元氣大傷,清朝從乾隆以后就一天天衰敗下去了”,而這都是乾隆帝縱容的結果。后來,他的直言不諱傳到溥儀那里,有人指出:費老師講課竟敢連老祖宗乾隆皇帝都批判,那對陛下您是否也會有不敬之詞呢?結果費老師的歷史課講不下去,只有辭職。于是歷史課也就停了。
等我補課結束(沒有考試),正式進入私塾和學長們一起學習的時候,發現教語文的老師是久仰大名的陳曾壽先生。溥儀在天津時,陳老師是他的顧問,也是皇后婉容的師傅。陳老師年歲大身體不太好,那時長春的冬季冷到零下30多度,他就到北京過冬,天暖和了再回長春。我們一年下來實際就上半年課。論起來陳老師和我也有親戚關系,毓嵒的親姐姐是陳老師的兒媳婦,我應該叫陳老師為“親家爹”。記得陳老師上課非常傳統,教《春秋左傳》時特別給我們準備了木版線裝的新書。老師用朱砂筆一邊點著句號,一邊讀給我們聽,做一些講解。一次就講了好多頁,陳老師不主張死記硬背,他說,你們都成年了,沒必要像小學生那樣背書,挑自己喜歡的內容多讀一讀就可以。在讓我們作文、作詩時,陳老師不給出題,讓我們想到什么就寫什么,然后給老師批改就行了。
日語課是“必修之課”,當然是從字母開始。老師是日本人,叫岸名幸基,是偽滿皇宮內府掌禮處的禮官。一周有兩堂課,因為不考試,下課基本上不復習,加上溥儀平時禁止我們交朋友,更不會給我們找個日本人經常練練日語口語了。1944年,岸名老師“很有先見之明地”辭職回日本去了,日語課也就停了。除了學日語外,溥儀還為我們開了英語課。請的老師叫陳承翰,是溥儀二妹夫鄭廣元的舅舅,早年畢業于上海復旦大學文學系,在偽滿的“滿映”(滿洲映畫株式會社)當宣傳課長。我們讀的課本名叫《NewCrown》,但太平洋戰爭打起來后,溥儀怕日本人說他親英美,就不讓我們學英語了。
私塾還有體育課,主要是學馬術。在馬廄旁邊修有馬場,我們每周一、三、五有馬術課,每天必須騎馬跑一兩個小時。教我們馬術的是位蒙古族老師。我是后去的,馬術這一課也得補上,學的時候從馬上摔下過好幾次,但不久也就學會了。太平洋戰爭打起來以后,汽油供應非常緊張,偽宮內府也不例外,以前每天接送大官兒上下班要用汽車,就把汽車改為馬車,馬廄里的馬除了兩匹御用馬,都被用來拉車,我們的馬術課也就結束了。另外有一位負責管理私塾的人,叫佟濟煦,一個星期帶我們練習一次射箭。因為他是偽宮內府警衛處處長的緣故,我們不叫他老師,只叫他“老處長”。“老處長”還保存著一把他年輕時用的弓,要用75斤的拉力去拉才能拉開,我們誰也拉不開。“老處長”就讓我們用竹板弓,就是用竹子做的,但也很規范。不久日本人要給溥儀蓋“假宮殿”,就是同德殿,把我們射箭的地方給圈起來,結果射箭一共練了不到半年就停了。
我們的課程里最特殊的,當屬溥儀親自上的“思想課”了。溥儀給我們上的第一課就是雍正帝的《御制朋黨論》。他說,對他就得要無限忠誠,絕對不許可說假話。記得偽滿成立之初,日本人要成立個“協和黨”,溥儀聽了“黨”字,不顧傀儡皇帝的身份,堅決反對,結果竟讓日本人把“協和黨”改成了“協和會”。
溥儀生性多疑,以致偽滿皇宮里也有人說他是“屬曹操的”。溥儀本來是把我們幾個學生當作心腹來培養的,但又時刻懷疑我們思想有問題。溥儀給我們教授《御制朋黨論》后,他告誡我們要從實際出發,“互相督促”,對他人的言行感到不對時要隨時向他反映。我們幾個學生本都年紀小,又有親戚關系,相處得十分融洽,但學完了課程后,個個都不再和其他人多說一句話,生怕被別人打小報告,且時刻得向他做思想匯報。
后來,私塾的老師越來越少,到最后就剩下教理化的關老師和另一位教數學的老師,兩位老師都是長春市中學里的教師。但二位老師每每按時前來授課時,我們這幫學生則告訴老師說今天不上課了,“放了老師的假”。隨著戰事越來越吃緊,這個私塾也就名實俱亡了。
編輯:羅韋
關鍵詞:老師 溥儀 私塾